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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茶_葛瑞格·摩顿森_TXT小说天堂.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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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八十封信,一张支票
五百八十封信,一张支票
让悲伤的渴望深藏心中,
永不放弃,永怀希望,
安拉说:“破碎者是我所爱。”
任你破碎的心,悲伤吧!
——阿比尔海尔《无名小卒,无名小卒之子》
打字机对葛瑞格·摩顿森的手来说实在太小了。他老是一次敲到两个键,只好撕掉信纸从头开始,这样成本就更高了。这台ibm古董打字机一小时一美元的租金看似合理,但耗了五个小时,他只完成了四封信。
除了打字机用起来不舒服之外,主要问题在于摩顿森不知道如何下笔。“亲爱的奥普拉·温芙瑞女士,”他用食指指尖敲着打字键,开始打第五封信,“我是您的忠实观众。您对需要帮助者的真心关怀,让我深受感动。我写这封信是想告诉您,在巴基斯坦有个小村庄叫科尔飞,我想在那里筹建一所小学。您知道吗?在美丽的喜马拉雅山地区,许多孩子根本没有学校可去。”
接下来就是他一直感到为难的地方。他不知道是否该直截了当谈到“捐钱”,还是只说请求协助就好。如果要请对方捐款,是不是该提一个确定的数字?
“我计划建一座有五间教室,可以容纳五个年级一百个学生的学校。”摩顿森用食指敲着打字键,“当我在巴基斯坦攀登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时(我没登到山顶就是了),我请教过当地专家,如果使用当地材料和工匠,用一万两千美元应该就能把学校建好。”
然后就是最困难的部分,他应该请求对方捐出全部的费用吗?“您所捐献的任何金额都是最美好的祝福。”摩顿森决定这么写,不过他的手指头不争气,把“祝福”blessing敲成了bledding,只好又把信撕掉重写。
等摩顿森回到急诊室值夜班时,装进信封、贴上邮票的,总共只有六封信。一封寄给著名的脱口秀节目主持人奥普拉,另外给四家大电视台的新闻主播一人一封,包括cnn电视台的新闻主播伯纳德·萧,因为他觉得cnn的规模已经不比其他电视巨头差了。还有一封是临时起意写给演员苏珊·萨兰登的,因为她随和可亲,热衷于慈善。
摩顿森驾驶着“青春传奇”,用食指控制方向盘,在下班高峰的车流中穿行。这台车才是适合他那双大手的机器。他停下车,伸长手臂从车窗另一边把信塞进邮筒。
一整天下来,这样的成绩不算好,但总归是希望的起点。摩顿森告诉自己,之后的进度会快些,而事实上他的确得加快速度才行,因为他定下了“寄出五百封信”的目标。开着“青春传奇”加入向西的旧金山湾桥车流,他觉得有点飘飘然,仿佛自己点燃了一根引线,即将引爆一堆好消息。
在急诊室里,大夜班的时间或者在血肉模糊的刀伤和流血的脓疮中快速消逝;或者,到了下半夜,如果没有危及生命的紧急事件,时间就以慢得无法察觉的方式爬向清晨。后一种情况下,摩顿森要么在吊床上闭目养神,要么和汤姆·佛汉医生聊天。高高瘦瘦、戴着眼镜、一脸严肃的佛汉是胸内科医师,也是登山家,他曾攀登南美安第斯山脉的阿空加瓜峰,那是亚洲大陆之外最高的山峰。不过他们两人真正投缘的地方在于,佛汉1982年曾担任攀登加舒尔布鲁木Ⅱ峰的美国登山队的随行医师。
佛汉明白,能挑战乔戈里峰这样的杀人峰且达到接近顶峰的高度,已经是一项很了不起的成就。有空聊天时,两人总会谈到巴托罗冰川的壮丽和荒凉,一致认为那是地球上最壮观的地方。摩顿森也会向佛汉请教高山肺水肿方面的问题,这种海拔快速上升造成的肺积水现象,曾夺走无数登山者的生命。
“摩顿森动作迅速,人又冷静,非常适合急诊室的工作。”佛汉回忆道,“但是跟他谈医学时,他的心却并未专注于此。当时他给我的印象是,他在蛰伏等待,有朝一日他会回到巴基斯坦,他一直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摩顿森的心的确是留在两万公里之外的高山村落里,但他的眼睛却没办法从一位名叫玛琳娜·维拉德的麻醉科住院医师身上移开。每当遇到她,他总是被电得神魂颠倒。“玛琳娜是个美人胚子,”摩顿森说,“她也是个登山者。她从不化妆,乌黑的秀发、丰满的嘴唇,令我无法直视。每次必须和她一起工作时,我都陷入极大的煎熬中,不知道该约她出去,还是躲着她以保持清醒。”
募集资金期间,为了省钱,他决定不租公寓。反正他有间私人储藏室,而且“青春传奇”的后座和沙发一样大,比起巴托罗冰川上的帐篷,这已经算是不错的安身之所了。他保留了攀岩馆的会员资格,一方面可以有个地方冲澡,另一方面还能每天练习攀岩,维持体能。每天入夜后,摩顿森驾着“青春传奇”在柏克莱低地的仓库间穿梭,希望找个够暗、够安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白天不上班的时候,摩顿森一封一封地敲了几百封募捐信,然后寄给每一位参议员。他甚至会在公立图书馆泡上一整天,翻找过去从来不翻阅的流行文化杂志,抄下电影明星和流行歌手的名字,然后加进他放在密封塑料袋里的名单——那是他从一本介绍美国百名大富豪的书里抄下来的。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摩顿森回忆道,“我只是把那些看起来很有影响力、很受欢迎或是很重要的人物列成清单,然后写信给他们。那时候我三十六岁了,连电脑都不会用,可以想见我多么没头绪。”
有一天摩顿森又去克里西那影印店,意外地发现门是锁着的,只好走到最近的另一家影印店——夏图克路上的拉瑟照相馆,想租台打字机用。
“我告诉他,我们没有打字机。”拉瑟照相馆的老板卡西瓦·萨耶回忆说,“‘现在已经是1993年了,你为什么不搞台电脑呢?’然后他跟我说他不会用电脑。”
摩顿森很快就发现萨耶是巴基斯坦人,而且来自中旁遮普省的一个小村庄巴哈瓦尔布尔。萨耶得知摩顿森租打字机的原因后,让他坐到一台麦金塔台式机前,手把手地教他,直到新朋友摩顿森成为电脑高手。
“我所住的巴基斯坦村庄就没有学校,所以我理解摩顿森努力想做的事情有多重要。”萨耶说,“他的动机很伟大,帮助他是我的责任。”
计算机的复制粘贴功能让摩顿森大开眼界,因为只要一天的时间,就能把原来花好几个月才能打好的三百封信写完。他在萨耶的指导下努力工作,直到完成预定的五百封信的目标。然后他再接再厉,和萨耶一起绞尽脑汁又补列了几十位名人名单,最后共寄出五百八十封募款信。
“很有意思,”摩顿森说,“一个从巴基斯坦来的人帮助我跨越障碍,好让我帮助巴基斯坦的孩子接受教育。”
信寄出以后,摩顿森在休假时回到萨耶的店,运用他刚学到的电脑技巧,写了十六份基金会赞助申请书,好为科尔飞的学校筹款。不写信的时候,摩顿森和萨耶就谈女人。“在我们的生命中,那是一段凄美的时光。”萨耶说,“我们常讨论寂寞和爱情。”萨耶的母亲在喀拉蚩帮他挑选了一位女子,两人订了婚,萨耶正努力存钱准备婚礼,好把她接到美国来。
摩顿森吐露了自己迷恋玛琳娜的秘密,萨耶就替他出主意,帮他想各种约她出去的点子。“听我的话,”萨耶劝他,“你年纪不小了,也需要建立家庭,还等什么?”
摩顿森发现自己每次想开口约玛琳娜出去的时候,舌头就会打结。不过当医学中心空闲的时候,他开始给她讲喀喇昆仑山脉的事情,还有他的建校计划。摩顿森尽量不去想她美丽的眼睛,沉浸在回忆与叙述中。然而每当他从救援凡恩的经历、巴托罗冰川的迷路惊魂或是在科尔飞受哈吉照顾的日子中回过神,一抬头,总会发现玛琳娜的眼睛熠熠发亮。终于,在摩顿森讲了两个月的故事后,玛琳娜结束了他的煎熬,主动开口约他出去。
从巴基斯坦回来,摩顿森就过着苦行僧般的节俭生活。大多时候他的早餐都是到麦克阿瑟大道上一家柬埔寨人开的甜甜圈快餐店,点一份九十九美分的特餐、一杯咖啡和一块煎饼。早餐后他通常会一直撑到晚上,直到上班前才去市中心的墨西哥餐馆吃份三美元的卷饼充饥。
他们第一次约会时,摩顿森开车载玛琳娜到苏沙利多的一家水上海鲜餐厅,咬牙点了一瓶昂贵的白酒。他忘情地投入玛琳娜的生活,奋不顾身地栽了进去。玛琳娜在前次婚姻中生有两个女儿,五岁的布莱姬和三岁的戴娜。摩顿森很快就爱上了这两个孩子,就像爱她们的母亲一样。
两个女孩待在她们父亲家时,他会和玛琳娜开车到优胜美地,睡在“青春传奇”里,然后整个周末都在攀登大教堂岩之类的岩峰。孩子们在家时,摩顿森就会带她们去柏克莱山的印第安巨岩,欣赏令人窒息的自然之美,并且教她们基本的攀岩技巧。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了家庭,”摩顿森说,“我发现这是我真正想要的。如果盖学校募款的事情能更顺利,我会更加满足快乐。”
洁琳·摩顿森一直待在位于威斯康辛雷河市的新家中,获得博士学位后,她被聘为西城小学的校长。她邀请儿子前来,为学校的六百个孩子做一场幻灯片介绍。
“我费尽心力解释,才能让成年人明白我为什么要帮助巴基斯坦的学生,”摩顿森说,“但是孩子们马上就懂了。看到照片时,他们感到难以置信:巴基斯坦的孩子竟然坐在户外刺骨的寒风中,没有老师教,却努力学习。他们马上决定做点什么。”
回到柏克莱后一个月,摩顿森收到母亲寄来的一封信。她在信中告诉他,学生们自动发起了“捐一分钱给巴基斯坦”的活动,成堆的一分钱硬币装满了两个四十加仑的垃圾桶。他们总共募集了六万二千三百四十五枚硬币。将母亲寄来的六百二十三美元四十五美分支票存进银行时,摩顿森觉得幸运之神终于眷顾了他。“孩子们迈出了帮助建校的第一步,”摩顿森说,“他们用的是社会认为最没价值的‘一分钱’。但在巴基斯坦,这些‘星星之火’却可以燎原。”
其他方面的进展则相当缓慢。寄出第一批五百八十封信后六个月,他终于收到了第一封、也是唯一的一封回信。汤姆·布洛考和摩顿森一样是南达科他大学的毕业生,两人都参加过学校橄榄球队,甚至师从过同一位教练。布洛考寄了一张一百美金的支票,以及一张祝他好运的短笺。然而接下来陆续从各大基金会寄来的回函,粉碎了摩顿森的希望:他寄出的十六份赞助申请计划书全被拒绝了。
摩顿森把布洛考的信拿给汤姆·佛汉医生看,承认自己的募款成果很不好。佛汉长期在美国喜马拉雅基金会工作,他说服摩顿森试试向这个组织寻求帮助。佛汉写了篇短文报道摩顿森攀登乔戈里峰的经历,还有他为科尔飞的孩子盖学校所做的努力,这篇短文被刊登在基金会的全国新闻通讯刊物上,在文章里,他向基金会的会员们——美国登山界的精英——描述了埃德蒙·希拉里爵士对尼泊尔的捐赠。
1954年,希拉里爵士与夏尔巴人丹增·诺尔盖完成世界首度攀登珠峰的壮举后,他为自己设定了一个比攀登珠峰还要困难的任务——为贫困的夏尔巴社区兴建学校,以报答他的高山协作伙伴在这趟壮举中的贡献。
希拉里爵士在1964年的著作《云端上的校舍》中,谈到了他在尼泊尔的人道主义工作,并以远见卓识提醒读者,世界上最贫穷和最偏远的地区——库布和科尔飞这样的地方——需要他们的援助。
“尽管过程缓慢而痛苦,但我们看见全世界正在接受这个事实:富有及科技发达的国家有责任去帮助贫困落后的国家。”他写道,“这不只是为了慈善,更是因为唯有通过这样的方式,我们才有希望见到符合全人类福祉的长治久安。”
然而从某方面来说,希拉里爵士的道路比摩顿森要容易得多。征服了地球最高峰后,希拉里成了全世界最著名的人物之一,当他和企业界接触,请他们捐款盖学校时,这些企业家争相支持他的“喜马拉雅建校登山队”。例如,《世界百科全书》就曾签约担任主要赞助商,在1963年捐给希拉里五万两千美元;而销售“希拉里爵士”牌帐篷及睡袋的西尔斯·罗巴克公司,不但赞助相关装备,还专门组建摄影组拍摄希拉里爵士的工作纪录片。希拉里卖出影片的欧洲版权及新闻采访权,并获得登山书籍的版权预付款后,资金迅速累积起来,在他尚未到达尼泊尔之前就已到位。
反观摩顿森,不仅攀登乔戈里峰失败,而且一文不名。而且为了不太依赖玛琳娜,以免破坏两个人的关系,他大部分时间还是睡在“青春传奇”上,也因此变成警察盘查的对象。他们会用手电筒把他照醒,逼得他不得不睡眼惺忪地开着车,在柏克莱地区兜着圈子,寻找清晨前警察们找不到的停车地点。
不久摩顿森就觉得,他和玛琳娜之间开始出现一道关于金钱认识的鸿沟。登山旅行中睡在“青春传奇”上,对她来说逐渐失去吸引力。一个乍暖还寒的下午,两人正在前往优胜美地的路上,她建议奢侈一下,去住建筑历史悠久的阿瓦尼饭店,那是美国从大萧条时期保留至今的珍贵的西部乡村建筑。但在阿瓦尼住一个周末,几乎要花掉到目前为止为学校募得的所有钱,摩顿森断然拒绝了。那个在潮湿的车内度过的周末,弥漫着一触即发、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一个浓雾清冷的旧金山夏日,摩顿森抵达医院准备上班时,佛汉医生给了他一张撕下的处方笺。“这个人在喜马拉雅基金会通讯上看到了关于你的报道,于是就打电话给我。”佛汉说,“他是个登山家,好像还是什么科学家。实话说,听起来他不太容易应付。他问我你是不是那种会浪费捐款的毒虫。不过我想他应该很有钱,不妨打个电话给他。”
摩顿森看着那张纸,在一个西雅图的电话号码旁写着“吉恩·霍尔尼博士”。他谢过佛汉,把纸条塞进口袋,走进了急诊室。
第二天摩顿森去了柏克莱公立图书馆,查询霍尔尼博士的相关信息。他意外地找到了几百份资料,大多是新闻剪报中有关半导体工业的报道。
霍尔尼是美籍瑞士物理学家,拥有剑桥大学学位。他和一群加州的科学家自称为“叛逆八天才”,因为他们一起逃离了以脾气暴躁闻名的诺贝尔奖得主威廉·肖克利的实验室。后来霍尔尼发明了一种电路,促成了日后硅芯片的诞生。某天冲澡时,他想出了将信息塞进电路的方法——看着水从手中流过,他领悟到硅晶应该也可以用类似的方式一层一层加到电路上,大大增加表面积和容量。他将这种方法称为“平面处理”,并且申请了专利。
霍尔尼的坏脾气跟他的聪明才智一样突出,每隔几年他就会换新工作,一再和不同的商业伙伴起冲突。在他卓越的职业道路上,他所创立的五六个公司在他离开后,最终都成为了产业的龙头,如仙童半导体、泰利代因、英特尔,等等。霍尔尼打电话找摩顿森时,他已年届七十,个人资产有好几亿美金。
霍尔尼同时也是一位登山家。年轻的时候,他曾尝试攀登珠峰,攀登的足迹遍布五大洲。他的体力和他的心智一样坚毅强悍。有一回在山上,他靠在睡袋里塞报纸,撑过寒夜活了下来。下山后,他给《华尔街日报》的编辑写了封信,称赞它是“有史以来最保暖的报纸”。
霍尔尼对自己曾驻足过的喀喇昆仑山脉有着特殊的感情。他曾跟朋友说起,他对震慑人心的山景和巴尔蒂挑夫艰辛的生活感到震撼。
摩顿森把十元美金都换成二十五美分的硬币,然后用图书馆的付费电话打到霍尔尼位于西雅图的家里。
“您好,我是葛瑞格·摩顿森,汤姆·佛汉给了我您的电话。我打这个电话是因为——”
“我知道你要干吗。”一个带着法国口音的声音粗鲁地打断了他。“如果我给了你盖学校的钱,你不会跑到什么墨西哥的海滩吸大麻、和女朋友胡搞吧?”
“我……”
“你说什么?”
“不会,先生,当然不会。我只想让那些孩子接受教育。”他说“教育”这个英文单词时,带着中西部人诚恳的口音。“在喀喇昆仑山脉,他们真的需要我们帮助,那里相当艰苦。”
“我知道,”霍尔尼说,“1974年我去过那里,在去巴托罗的途中。”
“您到那儿是去旅行,还是……”
“好吧,你的学校究竟要花多少钱?”霍尔尼不耐烦地粗声问道。
“我和建筑师以及斯卡都的承包商碰过面,估算过所有材料的费用。”摩顿森说,“我想盖五个房间,四间当教室,一间当做公共教室给……”
“给我个数字!”霍尔尼打断他。
“一万两千美元。”摩顿森很紧张,“不过不管您捐多少……”
“就这么一点儿?”霍尔尼怀疑地问,“你没胡扯吧?一万两千美元真够盖一所学校?”
“是的,先生,”摩顿森回答,他听到自己的心在突突地跳,“我很确定。”
“你的地址!”霍尔尼逼问道。
“嗯,该怎么说呢……”
一个星期后,摩顿森打开了他的邮局信箱,里面躺着一个信封,装着霍尔尼寄给喜马拉雅基金会并指名给摩顿森的一万两千美元支票,以及一张短笺:“别搞砸,祝好。吉恩·霍尔尼。”
“初版书先搬!”摩顿森花了好几年时间,在柏克莱黑橡书局搜集数百年来出版的登山书籍。这些书总共六大箱,再加上父亲从坦桑尼亚带回来的善本书,买主花了不到六百美元就全部带走了。
等待霍尔尼的支票兑现期间,摩顿森变卖了所有家产。变卖所得用来支付机票钱还有他在巴基斯坦的旅费。他告诉玛琳娜,自己将走完这条在他们相遇前就选择的路,直到他兑现对科尔飞孩子们的承诺。摩顿森保证,在那之后他会做全职工作,找个真正的住所,不再过那么随性的生活,一切都会不一样。
摩顿森把登山装备拿到圣巴勃罗大道的“荒野交易”二手装备店。过去几年,他绝大部分的收入都花在那个地方。从储藏室开车过去只要四分钟,他却觉得如同开车横跨美国大陆一样难忘,“我觉得自己正在渐渐驶离加州生活。”离开“荒野交易”时,他的口袋里多了将近一千五百美元。
乘飞机离开的那天清晨,摩顿森开车去送玛琳娜上班,然后是最困难的割舍:在奥克兰一间中古车店里,他将“青春传奇”倒进车库,卖了五百美元。这辆费油的老车曾经忠实地载他从美国中西部来到加州,让他正式成为一名攀登者;当他在募款的泥潭中挣扎,期盼找出头绪时,这辆车曾是他的安身之所;如今,这辆车换来的钱即将把他送到地球的另一端。他拍拍“青春传奇”的酒红色车盖,把钱塞进皮夹,然后背着大包走向等候的出租车,准备开始生命的下一个篇章。
在拉瓦尔品第的屋顶上
祈祷比睡眠更美好。
——伊斯兰教宣礼辞
他汗流浃背地醒来,身体紧紧护着那些钱。一万两千八百美元全部换成容易点数的绿色百元钞,塞在破旧的绿色尼龙袋里。其中一万两千元要用来盖学校,八百元是他未来几个月的生活费。这个房间简陋到没有地方藏袋子,他只好把它贴身放在衣服里。离开旧金山后,做任何事情以前他都会条件反射性地拍拍袋子,确定钱还在那儿。
摩顿森跳下摇晃的吊床,踩在潮湿的水泥地板上,拉开窗帘,一小片天空被近旁的绿瓦清真寺从中隔开,晕染着破晓或黄昏时才有的紫色光影。他揉揉脸,试图揉掉脸上的睡意,一边想着,一定是黄昏了,他是凌晨抵达伊斯兰堡的,所以肯定睡了一整天。
飞越了半个地球,他买特价机票的代价是一趟五十六小时的旅程:从旧金山到亚特兰大,再经法兰克福到阿布扎比再到迪拜,然后终于抵达疯狂闷热的伊斯兰堡机场。现在他所在的地方是伊斯兰堡绿意盎然而又热闹的双子城——房租便宜的拉瓦尔品第。科亚班饭店经理向他保证让他住在“最最便宜”的房间里。
现在每一分钱都很重要。每一块钱的浪费都等同于学校的砖瓦和教材的流失。一晚八十卢比的房租,大约相当于两美元,让摩顿森一直觉得不安。这个不到三米见方、用玻璃在饭店屋顶上隔出来的小房间,怎么看都像是花园里的工具储藏室而不是客房。他穿上长裤,把热得黏在胸前的夏瓦儿理好,打开了房门。傍晚并没有凉爽多少,但至少可以通通风。
饭店侍者阿布都·夏穿着脏兮兮的淡蓝色夏瓦儿卡米兹蹲在地上,用那只没有白内障的眼睛崇敬地望着摩顿森。“愿平安降临于你,先生,葛瑞格先生。”那口气好像他一下午都在等摩顿森起床。
因为饭店正在扩建,摩顿森身旁堆着一包包水泥。他坐在生锈的折叠椅上,用杯子接着阿布都送来的缺口茶壶里的甜稠奶茶,努力理清思绪拟订计划。
一年前他也住在科亚班,仔细筹备登山活动的各种细节,每一天每一分钟都在忙碌:从打包行李、整理面粉袋和冻干食品,到申请登山许可证、安排机票,再到雇佣高山协作和骡队。
“葛瑞格先生,”阿布都仿佛看穿了他的思绪,“我能请教您为什么回来吗?”
“我回来盖一所学校,如果安拉愿意。”摩顿森回答。
“在拉瓦尔品第吗?葛瑞格先生?”
摩顿森喝着茶,开始向阿布都讲述他攀登乔戈里峰失败、在冰川上迷路的经过,以及科尔飞村民如何照顾他这个迷途中的陌生人。
跪坐在地上,阿布都一边吸着牙,一边抓着大肚子思索着。“您是有钱人吗?”他怀疑地打量着摩顿森磨平的跑鞋和土色的破旧夏瓦儿。
“不是。”摩顿森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表达过去一年来的笨拙努力。“有很多美国人,甚至包括孩子,都捐了钱帮我盖学校。”他掏出藏在长衫下的绿色尼龙袋,把钱拿给阿布都看。“如果我够节省的话,这些钱刚刚够盖一所学校。”
阿布都一脸坚决地站起身。“在安拉慈悲的光辉升起之前,明天我们一定要多杀价,我们必须好好杀价。”他边说边端着茶具离开了。
坐在折叠椅上,摩顿森听见清真寺的扩音器里发出试音时的电路杂音,杂音惊起花园里罗望子树上的一群麻雀,树冠形的鸟群轰的一声飞起,接着飞越了屋顶。
分布在拉瓦尔品第各处的伊斯兰教寺院传出宣礼员的喊声,为渐渐昏暗的暮色增添了一丝神秘气氛。一年前,摩顿森也曾走到这个屋顶上,聆听黄昏时拉瓦尔品第的声音,现在,他独自站在屋顶上,宣礼员仿佛在直接对他吟诵;他们古老的声音带着几百年来对信仰和责任的提醒,那分明是对自己的召唤。摩顿森立时将过去一年时时纠缠的怀疑扫到一边。明天就该开始行动了。
四点三十分,清真寺打开了扩音器,里面传出宣礼员清喉咙的声音,准备唤醒睡梦中的拉瓦尔品第进行晨祷。阿布都的敲门声和宣礼员的广播声同时响起。摩顿森打开房门,发现阿布都已经端着茶盘站在门口。
“外头有一辆出租车正等着呢,不过先喝茶,葛瑞格先生。”
“出租车?”摩顿森揉着眼问。
“去买水泥。”阿布都回答,好像在跟反应慢的学生解释加减乘除一样。“你要盖学校怎么可能不用水泥呢?”
“对,不能,喔,当然不能。”摩顿森大笑,一边大口喝茶,好让自己赶快醒过来。
日出时,他们坐车沿曾被称做“大干线”的公路往西前进。阿富汗和印度的边界经常关闭,所以这条从阿富汗首都喀布尔蜿蜒两千六百公里到达印度加尔各答的国际公路,最近被降格为“国家高速公路一号”。他们的黄色小铃木汽车好像完全没有悬吊系统,车子以一百公里的时速颠过路上的坑坑洼洼时,卡在窄小后座里的摩顿森得随时提防下巴突然撞到膝盖。
清晨六点,当他们抵达塔克西拉时,天气已经很热了。
公元前326年,亚历山大大帝曾派军驻扎于此,捍卫帝国最东边的这片领土。塔克西拉位于东西通商路线(日后的“大干线”)的汇集点,正好把古丝绸之路分为两段,因而成为古老文化的枢纽。这里有各样古代建筑遗址,不仅曾是佛教第三大寺所在地,也是佛教往北传入山区的根据地。时至今日,塔克西拉的古老清真寺都已重新修缮粉刷,佛教圣殿却早已斑驳破碎成零散岩板。喜玛拉雅山麓那些满布泥灰的荒地,如今已变成了工业新城,上空弥漫着永不消散的烟云。
摩顿森很想直接走进第一家水泥工厂开始杀价,但阿布都又像教导小学生一样告诉他:“葛瑞格先生,我们得先喝茶,了解水泥的事。”
摩顿森坐在狭小的板凳上,努力保持着平衡,一边吹凉他的第五杯绿茶,一边试着猜测阿布都和茶馆里两位老人之间的对话,老人的白胡子都被尼古丁染黄了。他们似乎聊得相当起劲儿,摩顿森确定那是有关水泥的事。
“接下来呢?”在桌上留了几张脏脏的卢比纸钞后,摩顿森开口问,“哪一家工厂?费克多?福基?阿司卡力?”
“你听不出他们没办法给我们意见吗?”阿布都解释说,“他们建议我们去另一家茶馆,那个老板的亲戚以前是做水泥生意的。”
又去了两家茶馆并喝了无数杯绿茶后,他们终于得到了答案,这时天已接近中午时分。福基的水泥有着真材实料的好名声,因没有杂质而不会变质,所以在喜马拉雅严酷的气候下也不至于碎裂。摩顿森估计学校需要这样的水泥,所以打算订购一百包。他正准备好好杀一番价,却惊讶地发现阿布都走进水泥工厂的办公室,客客气气订了水泥,拿了写明一星期内会把一百包水泥送到科亚班饭店的收据,就要他付给对方一百美元的订金。
“不是要杀价吗?”摩顿森把收据折起收好,疑惑地问。
阿布都再一次对他的学生表现出耐心。他在闷热的出租车上点燃了气味浓重的檀德牌香烟,然后伸手将烟雾和摩顿森的担心一并挥去:“杀价?水泥不行。水泥生意是……”他搜寻着恰当的词语,试着让这位反应迟缓的美国学生明白,“……黑手党。明天在拉加市场很多贝司,很多杀价。”
摩顿森把下巴埋在膝盖中间,出租车朝拉瓦尔品第的方向驶去。
回到科亚班饭店,摩顿森在淋浴间把土色夏瓦儿从头上脱下时,听到“哧啦”一阵撕裂声。他把上衣翻过来仔细检查,发现中间从肩膀到腰的位置全扯开了。在细细的水流下他尽可能把一路上沾的尘泥冲洗掉,穿回仅有的这一套巴基斯坦服装。这件夏瓦儿一路忠心的跟着他往返乔戈里峰,是该换件新的了。
阿布都在摩顿森回房的路上拦住他,指着衣服撕裂处,提议去找位裁缝。
他们离开科亚班所在的绿洲,走进拉瓦尔品第城里。街上十几辆马拉的出租车随时准备出发,马儿们在尘土飞扬的闷热天气下流汗跺蹄,一位染了胡子的老者正在使劲讨价还价。
摩顿森抬起头,第一次发现在克什米尔路和阿达姆吉路拥挤的十字路口旁,立着一块色彩鲜艳的广告牌。“请光顾阿扎达医生。”广告板用英文写道。广告词旁边画着一具粗糙但有力的骷髅,小头骨上没有生命的眼睛还发着光,配着阿扎达医生的签名做保证:“绝无副作用!”
裁缝师没做广告。他的小店挤在海德路旁水泥蜂巢般的店家之间,建筑物看起来像破旧多年,还在绝望地等着后续完工。虽然蹲在两米宽的简陋店面里,面前堆放着一台电扇、几卷布料,还有一个制衣用的塑料模特,裁缝曼佐尔却透出一股威严,严肃的黑色镜框和修剪整齐的白胡子,让他在量摩顿森的胸宽时,浑身都散发着学者气质。他惊讶地看着测量结果,又量了一次,然后把数字记在本子上。
“先生,曼佐尔想要道歉。”阿布都解释,“您的衣服需要六米布料,我们这里的人只用四米,所以他必须多收您五十卢比。我想他说的是实话。”
摩顿森表示理解,并且要求做两套夏瓦儿卡米兹。阿布都站上裁缝师的工作平台,抽出一卷类似知更鸟蛋的漂亮蓝色布料,以及另一卷淡草绿的。摩顿森想象着巴尔蒂的尘土,坚持两套衣服都用一样的土棕色。“这样沾了泥巴也看不出来。”他告诉失望的阿布都。
“先生,葛瑞格先生,”阿布都请求着,“您当个干净绅士比较好,这样很多人才会尊敬您。”
摩顿森再次想起科尔飞的景象:村民们在石头和泥土盖成的地下室里捱过寒冬,跟他们饲养的牲畜挤在一起,围在烧着牦牛粪便的炉火旁,身上穿着仅有的一套破旧衣服。
“土色就很好了。”他说。
曼佐尔收下摩顿森的订金时,宣礼员的广播声穿透了水泥蜂巢里的店铺。裁缝师立刻把钱放在一边,展开褪色的粉红色跪毯,利落地铺好。
“你可以教我祈祷吗?”摩顿森脱口而出。
“你是穆斯林吗?”
“我尊敬伊斯兰教。”摩顿森回答,阿布都在一旁露出赞同的表情。
“到这儿来。”曼佐尔高兴地说,招手要摩顿森来到他站的凌乱台子上——旁边是一个插满针的无头塑料模特。
摩顿森努力挤进裁缝师旁狭窄的空间,结果一不小心碰到模特,假人像对他不满一样整个儿倒在他身上。
摩顿森认真地模仿着裁缝师的动作,不过身子只弯到一半就弯不下去了。他察觉到自己破掉的上衣裂缝正不雅地继续开裂,电风扇把他裸露的脊背吹得凉飕飕的。
“还可以吗?”他问。
裁缝师锐利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打量着他。“下次来拿你的夏瓦儿卡米兹时再试一遍,”他说着,一边把跪毯紧紧卷好,“或许会有些进步。”
摩顿森的玻璃房吸收了一整天太阳的热能,晚上简直热得让人受不了,至于白天,楼下的肉铺更是不断传来剁羊骨关节的菜刀声。而当他试着入睡时,床底的水管总会发出神秘的汩汩声。高挂在天花板上的是一根明晃晃的日光灯管,这灯残忍地彻夜亮着。摩顿森在房间里里外外都找过,却找不到日光灯的开关。天快亮的时候,摩顿森躲在浸透了汗水、根本挡不住光的床单底下,忽然想到一个办法。他站上吊床,摇晃着保持平衡,然后小心地摸到接头处,把灯管旋松。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幸福地睡着了,直到阿布都用力的敲门声响起。
日出时拉加市场呈现出的“有秩序的混乱”,总是令摩顿森兴奋不已。阿布都虽然只有左眼能用,却能拉着摩顿森的手利落地穿过一个个移动的迷宫,包括歪头扛着电线捆的挑夫,以及趁麻布盖着的冰块融化前赶着送货的骡车。
大广场周围的店家贩卖拆建房屋用的各种工具。有八家连在一起的店面,贩卖大同小异的大锤;另外有一打店面似乎只卖钉子,各种尺寸的钉子在棺材大小的展示槽里闪闪发光。在漫长的募款之后,看着建造学校的各种真实零件在身旁陈列,摩顿森兴奋不已。说不定里边的某根钉子就是科尔飞学校完工时的最后一根钉子。
摩顿森提醒自己别乐昏头,一定要全力杀价。他胳膊底下夹着报纸包起的鞋盒,里面是十张百元大钞换成的卢比。
他们先从一家木材行开始。虽然左右两侧的店家看起来也差不多,阿布都却坚持他的选择。“这个人是个好穆斯林。”他解释说。
摩顿森被带进一条长长的狭窄走道,穿过一排胡乱靠在墙上摇摇欲坠的梁木,他被安置在一堆厚地毯上,坐在老板阿里身旁。阿里身上那件淡紫色夏瓦儿干净无瑕,在这充满尘土和喧嚣的环境里,简直就是个奇迹。摩顿森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穿的夏瓦儿又破又脏,还好阿布都把破掉的地方缝了起来。阿里先为茶还没煮好而道歉,然后派孩子买了三瓶没冰的橘子汽水。
建筑师劳夫的办公室就在科亚班饭店大厅的一个小隔间里,摩顿森花了两张卷皱的百元美钞,请他画了一张五间教室排成l型的学校设计图。在设计图空白处,劳夫仔细列出了建造这所占地不到两百平方米的学校所需的建材,其中木材的成本最高。摩顿森打开设计图,把建筑师写的小字念出来:“长二十八点一二米,厚五点一厘米,高十点二厘米。五十四片宽一点二米长二点四米的夹板。”建筑师给这一部分定的预算是两千五百美元。摩顿森把图交给阿布都。
摩顿森用吸管喝着温热的橘子汽水时,阿布都在一旁逐项读着设计图上的木料规格,阿里则熟练地拨打着放在大腿上的算盘。不久,阿里将头上歪扭的白色礼拜帽扶正,捋了捋长胡子,终于说出了数字,阿布都整张脸一下子绿了。原本盘腿而坐的他猛然跳起,用力拍着额头,仿佛被人开枪打中了一样,并且开始高声哭叫咒骂起来。虽然靠着卓越的语言天分,摩顿森已能听得懂大部分日常用的乌尔都语,但阿布都所用的那些复杂的咒骂和悲叹,他还是头一次听到。终于,当阿布都押着阿里比出手枪的手势时,摩顿森听懂了他是在逼问阿里究竟是穆斯林还是异教徒。
“这位给你机会买你木材的绅士,是一位哈姆达德,一位表现扎卡特(慈善行为)的圣人!”阿布都骂道,“一个真正的穆斯林会马上把握这个机会帮助穷困的孩子,而不是企图榨取他们的钱!”
在阿布都气愤咒骂时,阿里却一直不为所动,惬意地啜饮橘子汽水,好整以暇地等着阿布都骂完。
就在他打算费点力气回应阿布都的指责时,装在细致骨瓷茶杯里的茶送来了。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把糖加进芳香的绿茶里搅拌着,接下去的几分钟,房间里只有茶匙轻磕杯子的声音。
阿里品了一口茶,点头表示满意,然后朝着走道下了些指令。依旧满脸怒气的阿布都再次盘腿坐下,把茶放在一旁连喝都没喝。阿里的儿子,一个嘴上才冒出短须的少年,拿了两块木料切片的样本过来,把它们像书夹一样立在摩顿森茶杯旁的地毯上。
仿佛品尝陈年佳酿一般,阿里把茶含在口中润了润,然后咽进喉咙,开始了专业的讲解。他指指摩顿森右边那块木料——木料表面布满深色的结疤和油污,两端裁切得极不平整,像豪猪一样有许多尖刺,然后拿起木料,像是看望远镜一般,透过虫蛀的洞看着摩顿森,“本地加工,”他用英文说,然后又指指另一块木料,“英国加工。”那块木料没有任何结疤,切口是平整规则的长方形。阿里把它递到摩顿森面前,用另一只手扇着风,让他闻木料原产地——加汉谷原始森林的气味。
阿里的儿子又带了两块夹板过来。这次他把夹板放在煤堆上,然后脱下凉鞋踩在夹板上。体重不到四十五公斤的他站上第一片夹板,板子立刻弯曲变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又站上了第二片夹板,板子只稍微凹陷了几厘米。阿里要男孩在上面上下跳跃,夹板依然坚实牢固。
“三层合板。”阿里朝第一块夹板努了努嘴,对摩顿森说。
“四层合板。”他骄傲地看着他儿子在上面蹦蹦跳跳的那块木板。
然后他改说乌尔都语,摩顿森虽无法听懂但也能猜出意思。很明显地,他是说:“你可以用很便宜的价钱买木料,但要看木料怎么样。其他没道德的商人可能会卖偷工减料的东西,你尽管去买,用那些材料盖学校!顶多撑一年,想想一个可爱的七岁男孩某天在背诵《古兰经》时,地板出现可怕的裂痕,他的动脉会被劣质不可靠的材料割伤。你要判一个七岁的孩子死刑,让他慢慢流血致死吗?就因为想省钱不肯买好木料。”
这夸张的表演继续进行着。摩顿森喝完第二杯茶,在满是灰尘的地毯堆上玩弄着手指。阿布都三次起身走向大门作势离开,让阿里跟着降了三次价。过了一个多小时,摩顿森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还有好几十场类似的交易要谈,还要在后天把材料运往巴尔蒂斯坦,他没有时间再耗下去了。摩顿森把空壶推翻,起身做手势要阿布都一起离开。
“巴齐,巴齐(坐,坐)!”阿里抓着摩顿森的袖子说。“你赢了,他已经把我的价钱砍了!”
摩顿森看看阿布都。“是的,他说的是实话,葛瑞格先生,你只要付八万七千卢比。”阿布都说。摩顿森在脑子里快速换算着:两千三百美元。
“我告诉过你,”阿布都说,“他是个好穆斯林。现在我们可以签约了。”阿里又叫了一壶茶,摩顿森稳住情绪,又坐了下来。
经过两整天的讨价还价,第二天傍晚,肚子快被茶水撑破的摩顿森和阿布都终于在泥泞中走回科亚班,后面跟着一匹小马拉着的二轮货车,小马看起来比他们还要疲惫。摩顿森的夏瓦儿口袋里塞满了各种材料收据,有铁锤、锯子、钉子、盖屋顶的马口铁波浪板、能支撑学生体重的木料等等的收据。这些材料将在明天破晓前送到他们租的卡车上,然后再花三天时间运抵高原。
阿布都曾提议坐出租车回饭店,但摩顿森坚持省钱,因为每次付订金时,鞋盒里卢比惊人的骤减速度吓到了他。满街都是没装消声器的摩利士黑色出租车,两人努力穿梭在车阵和闷热的尾气间,不到四公里的路走了一个多小时。
回到饭店后,摩顿森连夏瓦儿都懒得脱,就把一桶一桶的水往头上倒,勉强冲掉一整天奔波所沾染的尘土,然后赶到裁缝店去拿做好的衣服,以防曼佐尔早早关门去做星期五的晚祷。
摩顿森到店里时,曼佐尔正在用煤炭加热的熨斗熨他的夏瓦儿,一边跟着外头的音乐哼着乌尔都语流行歌。音乐从走道另一头鞋店的收音机传出来,在建筑物间回响着,间或伴随着几家店面打烊时拉下铁门的吱嘎声。
摩顿森套上带着熨斗余温的燕麦色干净上衣,衣服仍有点皱,勉强遮住重要部位,然后又穿上宽松的新裤子,系上“阿扎尔棒得”(腰绳),打个紧结,转身让曼佐尔看是否合身。
“巴哈特喀拉不(太可怕了)!”他扑向摩顿森,抓住吊在这个异教徒裤子上的“阿扎尔棒得”,把它塞进宽腰带底下。“这样穿是禁止的!”曼佐尔告诉他。
曼佐尔用衣角擦了擦眼镜,看着重新绑好的长裤,仔细检查摩顿森的全套服装。“现在你看起来像半个巴基斯坦人了。”他说,“我们要不要再试着祈祷一次?”
曼佐尔把店门关上,领着摩顿森走出来。黄昏的太阳即将西沉,顺便带走了一部分闷热。摩顿森和裁缝手牵手走向清真寺。
在路的两旁,男人们三三两两走着,路边的店铺纷纷打烊关门。
当他的祈祷声跟周围的祈祷声汇合在一起,他突然意识到:在巴基斯坦待的日子里,只有这一刻,没人把他看成外人。
又一天结束了,不知前方会有什么样的转变在等着他?
艰难的回家路
这片严酷又美丽的土地,
白雪覆盖的岩峰林立,冷冽澄澈的溪水奔流,
浓密的柏树、杜松与梣木共存。
你眼前所见的一切皆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无法与此地或与你分离,
因为我们只有同一种心跳。
——《格萨尔王传》
黎明时分,阿布都的敲门声响起时,摩顿森已经睁着眼睛躺了好几个小时了,对学校事务的担忧让他无法安然入睡。起身打开门,眼前的情景让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独眼老人正捧着一双擦得干净发亮的鞋,等着他试穿。
那是他的网球鞋。显然阿布都是趁摩顿森睡觉的时候,花了好几个小时缝补、刷洗、擦亮他那双又破又旧的耐克球鞋,试着把它们变得尊贵些,让即将开始漫长艰辛旅程的主人能骄傲地系上鞋带。阿布都银白的胡子在为鞋子补色时被指甲花染料染成了深橘色,宛若一簇跳动的火焰。
摩顿森喝完茶后,用冷水和最后一小块藏雪牌香皂简单冲洗了一番。他整个星期都小心分配着使用香皂,到今天刚好用完。阿布都背起了装着他随身物品的背包,摩顿森没有争抢——他知道如果试图把背包拿回来,一定会引起阿布都的激烈反对——然后他依依不舍地跟楼顶那间“禁闭室”道别。
看着自己脚上锃亮的鞋,以及阿布都看到他仪容光鲜的开心模样,摩顿森同意雇辆出租车前往拉加市场。殖民时期的黑色摩利士汽车在沉睡的街道上缓缓前行,这是大英帝国势力残留在拉瓦尔品第的遗迹。
虽然市场还没开门,路上只有微弱的灯光,他们还是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卡车。20世纪40年代,当巴基斯坦还是英属印度的一部分时,军用运输卡车都是这样的贝德福德卡车。和这个国家大多数的贝德福德卡车一样,眼前这辆车绝大部分可更换的零件早已被当地生产的替代品换过了五六次,和原来的模样相去甚远。原本的橄榄绿车漆对这台喀喇昆仑高速公路之王来说实在太单调了,如今已换成了镜子和菱形金属花纹的装饰雕琢;未装饰的地方,则淹没在戏剧性的迪斯科喷漆作品中——某一家贝德福德汽车修理厂的杰作。
摩顿森付钱给司机后,就在这辆沉睡的巨兽旁兜着圈儿寻找卡车工人,急着开始一天的工作。一阵响亮的鼾声引得他趴到卡车底下探头查看,发现有三个人躺在车底的吊床上,其中两人的鼾声正此起彼伏地合奏着。
广场彼端的清真寺传来刺耳的广播声,音量并没因为是清晨而有任何折扣。宣礼员的声音比摩顿森早一步把工人们叫了起来。当他们哼哼唧唧地从吊床上滚下来,放肆地吐痰并点燃今天的第一根烟时,摩顿森和阿布都已经跪好准备祈祷了。
对摩顿森来说,阿布都和大部分穆斯林一样,身体内好像有个定位罗盘,永远能准确地对着麦加圣城。虽然他们面对的是木材行深锁的大门,而且手边没有水,阿布都还是卷起裤脚和袖子,照着仪式进行。摩顿森尽量忽视周围的环境,跟阿布都一起祈祷。阿布都用挑剔的目光把他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么,”摩顿森说,“我看起来像不像巴基斯坦人?”
阿布都拍掉他额头上因为伏地顶礼而沾染的灰尘。“不像巴基斯坦人,”他说,“不过如果说是波斯尼亚人,我相信。”
穿着另一套一尘不染的夏瓦儿,阿里打开了店门。摩顿森向他问好,然后打开在市场买的小本子开始计算。贝德福德卡车装满所有材料时,他已经花掉了超过三分之二的总预算,剩下的三千多美元要支付工人的工资,雇吉普车运送建材到科尔飞,还得在学校盖好前支撑他的生活。
阿里家的五六位成员都来帮忙,在司机和卡车工人的指导下把木料装上车。摩顿森一边数着插放在车床前的夹板,一边确认每一块究竟是不是牢固的四层板。一座整齐的夹板“森林”很快就长了出来,摩顿森心满意足地看着。
太阳升起时,气温已经远远超过摄氏三十八度。店家纷纷打开铁门准备营业,市场里响起一阵铿铿锵锵的开门交响乐。各种建材陆续穿过人群运到卡车上:有扛在挑夫头上的、人力车拉着的、摩托吉普载着的、驴车拖着的,还有一百包水泥是由另一辆贝德福德卡车运来的。
车上相当闷热,但阿布都一直守在工人旁边,喊出每一件送到的材料的名称,好让摩顿森在清单上打勾。摩顿森看着两人讨价还价买来的四十二项材料,愈看愈满意——它们整齐地堆放在卡车上,斧头紧贴着泥水匠的抹刀,一起塞进铁铲中间,井然有序。
到了下午,贝德福德卡车旁边挤满了闻讯而来的人,他们听说有个穿着褐色夏瓦儿的大块头美国人,带了满满一卡车的物资,要去帮穆斯林小孩盖学校。挑夫们得穿过五层人墙才能把货送进来。摩顿森四十八厘米的大脚吸引了众多讶异的目光,众人啧啧称奇。围观者窃窃私语,纷纷猜测他的国籍;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个身材高大、脏兮兮的男人极有可能来自波斯尼亚或车臣。当摩顿森用他进步神速的乌尔都语打断围观者的猜测,告诉大家他是美国人时,众人看着那件贴在他沾满油污的皮肤上、汗湿染尘的夏瓦儿,有几个异口同声地说:不信。
忙碌中,两样最宝贵的工具——木匠的水平仪和铅垂线——不见了。摩顿森很确定东西已经送来,但是在堆满东西的卡车上却怎么也找不到。阿布都带头寻找,把一袋袋水泥搬到一旁,终于在车台最底下找到了它们。他把这两样工具用布卷起来,慎重地指示司机把它们仔细放在驾驶室里,一路护送到斯卡都。
晚上还没到,摩顿森已经把堆成一座六七米高小山的四十二项材料全部勾齐。卡车工人赶在天黑前把货捆紧,然后将粗麻布盖过车顶,在车子两侧用粗绳绑紧。
摩顿森爬下车和阿布都告别时,人们蜂拥而上,送给他香烟和打算捐给学校的卢比纸钞。急着离开的司机已经发动了引擎,黑色的柴油油烟从卡车双排气管喷出。虽然周围如此嘈杂混乱,阿布都却在人群中安静肃立,进行着“都阿”,为摩顿森的旅程祈福。他闭上眼睛,把手移向摩顿森的脸,整个人沉浸在安拉的圣灵之中。他抚着自己染成橘红色的胡子,热切祈求摩顿森一路平安,祷告声淹没在喇叭的轰鸣中。
阿布都张开眼睛,握住摩顿森那双脏污的大手。他仔细端详着这位大个子朋友,注意到自己昨夜擦亮的那双鞋已经蹭上了油污,昨天才做好的新夏瓦儿下场也一样。“我想不是波斯尼亚人,葛瑞格先生。”他拍拍摩顿森的背,“现在,你完全是个巴基斯坦人了。”
摩顿森爬上卡车顶,朝筋疲力竭地站在人群边缘的阿布都点头致意。司机挂挡准备上路。“安拉乎艾克拜尔!”人们同声高呼起来,“安拉乎艾克拜尔!”摩顿森高举着胜利的手势挥舞道别,直到朋友火焰般的橘红色胡子隐没在汹涌的人潮中。
卡车一路咆哮西行。虽然司机穆罕默德一直叫摩顿森坐进驾驶室,但他还是坚持坐在车顶,享受这神气的时光。拉瓦尔品第车厂里的艺术家们在卡车顶上焊接了一个漂亮座位,像一顶时髦的帽子一样高踞在驾驶室上方。跨坐在材料上的摩顿森用麻布和干草帮自己堆了个舒服的窝。陪伴他的,是好几箱穆罕默德准备带到山区去卖的雪白鸡,以及从驾驶室窗户传出的旁遮普语流行歌曲。
离开拉瓦尔品第稠密的市集后,干燥褐黄的乡野豁然展开,间或点缀着几片油绿,远方是喜马拉雅山麓的丘陵地带,隔着傍晚的热气尘烟向他们招手。每当贝德福德的喇叭狂响时,小车们就纷纷闪到路边,识相地把路让给这头巨兽。
摩顿森的心情就跟他们经过的烟草田一样平静,那片熠熠生辉的绿,仿佛被风吹拂的热带海洋。历经一整个星期的讨价还价、锱铢必较之后,他觉得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卡车上面又凉快又通风。”摩顿森回忆道,“从抵达拉瓦尔品第的第一天起,从来没这么凉快过。我觉得自己像个坐在宝座上的国王,我感觉自己已经成功了,仿佛正坐在我的学校上头。我把需要的所有东西都带来了,而且完全控制在预算内,就连吉恩·霍尔尼博士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我当时憧憬着,不出几个星期,学校就会盖好,然后我就可以回家、想想自己接下来的人生。我好像从来没有那么满足过。”
突然间穆罕默德紧急刹车,把车停到路旁,摩顿森用力抓着鸡笼才没从车顶摔出去。他弯下身用乌尔都语问:“为什么突然停车?”
穆罕默德指指烟草田边缘处的一间白色小清真寺,人潮正往那儿涌去。关掉音乐后,宁静的空气中传来宣礼员清楚的呼喊声。他没想到一路上急着赶路的司机,竟会虔诚到停下车来做晚祷。他知道,在这个地方,有太多事情是他理解不了的。他告诉自己,至少这样有机会在车旁找地方练习祈祷。
天黑后,灌下一杯浓绿茶,吃了三盘从路边摊上买的黄豆咖哩,摩顿森躺回车顶的小窝,望着丝绒般天空中的点点繁星。
在拉瓦尔品第往西三十公里处的塔克西拉,他们离开巴基斯坦的干道开始往北转进山区。几百年前,塔克西拉是佛教和伊斯兰教冲撞争雄的宗教中心;但对摩顿森在车轮上摇摇晃晃的“学校”而言,这个地区几百万年前发生的板块冲撞,才是更值得关心的事情。
在这里,平原与高山相遇,古丝绸之路转为险峻,道路变得无法预测。伊莎贝拉·伯特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探险家,她在1876年的旅行中,记录了从印度亚板块平原进入巴基斯坦的艰险旅程。“渴望到达高原的旅行者无法搭乘马车或推车前往。”她写道,“大部分的路必须徒步行走。如果旅行者在乎他的马,就必须在崎岖不平而且陡峭的下坡路段下马行走,而且这种路段还不少。”
“‘路’,”她继续写道,“是花了极大的力气和代价建造的,因为大自然强迫筑路者照着她的引领,沿着她所刻画的狭隘溪谷、沟壑、山峡与深渊来建造道路。有时‘路’只是悬在怒吼洪流上的岩架,而且长达好几公里。当两个车队要会车时,其中一个车队的牲口必须挤在山边让路,而他们立足的地方通常很危险。有一次与一个车队交会时,我仆人的马就被一匹载着货的驴子挤落断崖,淹死了。”
贝德福德卡车蜿蜒攀爬的这条喀喇昆仑公路,是伯特一行人所经山路的高价改良版。早在1958年,刚刚独立、急着和中国建立运输联结的巴基斯坦,就开始了这项人类历史上最艰难的高原道路建造工程。喀喇昆仑公路基本上是从崎岖的印度河峡谷里硬生生辟出来的,四百公里长的筑路工程牺牲了四百名工人。建造这条“高速公路”时,工程师进行重机工作前,必须先将推土机整个拆开,用驴队将零部件载上山,然后在山上重新将推土机组装起来。巴基斯坦军队曾试图用苏式mi-17直升机将推土机送上山,但在首次飞行任务中,直升机就因强风和峡谷过窄,擦撞到崖壁后坠毁,机上九位成员全部丧生。
1968年,中国提出建造一条通往中亚的通途,中方负责监造策划并提供经费,完成这条从中国喀什到伊斯兰堡、长达一千三百公里的国际公路。经过十多年的艰苦努力,动员了人数足够组成一支军队的筑路工人,这条名为“友谊公路”的道路终于在1978年宣告完工。
随着海拔上升,空气中开始飘来一丝初冬的寒意,摩顿森拿了一条羊毛毯裹住肩膀和头。他头一次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在寒季来临前把学校盖好。很快他摇摇头,决定不要庸人自扰,把头靠在干草堆上,在卡车有规律的震动中睡着了。
第一抹日光出现时,距离他头顶不到两米的鸡笼里,一只公鸡毫不留情地高声啼叫起来。摩顿森睡得全身发麻,又冷又想上厕所。他弯身到车窗旁想让司机停车,却看见司机旁边那位壮得像熊的副驾驶正把头伸出车窗往下看,他顺势望去——下方四五百米深的峡谷底部,咖啡色的河水正在乱石丛中汹涌奔流。摩顿森转头往上看,河岸两侧都是笔直耸立、高差达数千米的花岗岩壁。
贝德福德卡车在一段极陡的坡路上奋力攀爬,穆罕默德手忙脚乱地来回换挡,最后甚至硬是用蛮力猛切到一挡,车子还是力不从心地往后滑退。摩顿森趴在车顶边缘往下看,发现卡车后轮离峡谷边缘不到一米远,在穆罕默德拼命踩油门时,后轮扒起的碎石一直落向深谷。只要车轮离崖边太近,副驾驶尖锐的口哨声就会响起,然后车轮便又反向回转起来。
摩顿森不想打扰穆罕默德,回到车顶的座位里。之前他来攀登乔戈里峰时,一心只想着登顶,完全没注意到这段沿印度河而上的道路;回程的路上,他又专心于思考为学校募款的各种计划。这回,再次来到荒凉险峻的山区,看着贝德福德在这条“高速公路”上以二十来公里的时速挣扎前进,他对于将巴尔蒂斯坦与外界隔绝起来的高山深谷,有了全新的体验和了解。
峡谷开口大到能在边缘处容纳一个小村落时,他们下车吃了顿早餐,内容包括“恰巴帝”以及加了奶和糖的红茶“度巴地”。穆罕默德比前一晚更加坚持,非要摩顿森坐到驾驶室里,他只好勉强答应。
摩顿森坐在穆罕默德和两位副驾驶中间。和巨大的卡车相比,穆罕默德显得格外瘦小,勉强够得到油门踏板。大熊副驾驶一口接一口吸着大麻水烟,对着另一位乳臭未干的小副驾驶猛吐烟雾。
这辆贝德福德的内部装饰不逊于外观,也相当狂野:闪烁的红灯泡,克什米尔的木雕,宝莱坞明星的三维照片,一堆亮晶晶的银色铃铛,还有一束只要穆罕默德刹车太急就会戳到摩顿森脸上的塑料花。“我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间慢慢往前滚动的妓院上头。”摩顿森说,“移动速度之慢,简直像是毛毛虫在爬。”
在最陡峭的路段,副驾驶们就跳下车在后轮位置放上大石头,等贝德福德蹒跚移动几厘米后,再将石头搬到新的后轮位置。他们就这样辛苦单调地重复着,直至抵达平路。这期间,虽然偶尔会有超过他们往上开的吉普车,或是迎面轰鸣而来的巴士,但大部分时间路上只有他们孑然前行。
太阳早早就遁入陡峻的岩壁,消失了,傍晚时分,深谷底部漆黑难辨。车子在黑魆魆的弯路上蜿蜒行驶,穆罕默德忽然紧踩刹车。原来他们差点撞上前面的巴士,而巴士前方则排起了几百辆车——吉普、巴士、贝德福德卡车——全都卡在一座水泥桥前。摩顿森和穆罕默德一起爬下卡车一探究竟。
他们走到桥边,发现路障显然不是喀喇昆仑公路常有的落石或雪崩,而是守卫在桥边的二十多个缠黑头巾、蓄着络腮胡的粗犷男子。他们的火箭炮和苏制冲锋枪随意地对着一群巴基斯坦士兵,所幸士兵的武器还很明智地放在皮套里。
“不妙。”穆罕默德挤出一个生硬的英文词汇。
一位黑头巾男子把火箭炮放低,招手要摩顿森过去。赶了两天路的脏臭加上头上包着羊毛毯,摩顿森很确定自己看起来不像外国人。
“你从哪儿来的?”那人用英文问,“美国人?”他举高手中的瓦斯灯研究摩顿森的脸型。
摩顿森看到那人疯狂的蓝眼睛,眼眶周围还涂着黑色颜料“苏马”,这些人属于军事武装“塔利班”组织,自打1994年起,他们就大批涌入巴基斯坦边境。
“是的,美国人。”摩顿森小心翼翼地回答。
“美国,第一个。”问话者把手上的火箭炮放下,点了根当地的檀德牌香烟递给摩顿森。摩顿森平常并不抽烟,但他觉得这时应该接受人家的好意,就吸了几口。穆罕默德走过来,一边为打断他们致歉,一边暗示性地用手肘轻碰摩顿森,把他带回卡车那里,整个过程中,穆罕默德的眼神始终都没有和那个人接触。
穆罕默德在车尾用小火煮着茶,打算在此过夜。他把从其他司机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讲了出来。这些人已经把桥封锁一整天了,有一小队士兵刚被卡车载到三十五公里外的帕坦军事基地去请示,之后再决定桥是否要重新开放。
摩顿森有限的乌尔都语,以及穆罕默德有些自相矛盾的解释,让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司机的意思。但他至少可以确定,他们所在的村庄叫“达苏”,位于巴基斯坦西北边境最荒凉的科希斯坦区。科希斯坦向来以盗匪闻名,“名义上”隶属于伊斯兰堡,实际上却我行我素,从来不受中央政府控制。“9·11”事件后,在美国政府试图摧毁塔利班政权的战争中,此处偏远又崎岖的山谷,成为塔利班及基地组织支持者的最佳藏匿之所。恐怖分子熟知此处地形,可以轻易从荒凉的山野间逃匿。
持枪守桥的那些人住在附近山上的村落,他们宣称有个从遥远的伊斯兰堡来的政府承包商,带着几百万卢比,说要把山上的狩猎小径拓宽成林业道路,以便山上的居民贩卖林木。但是,那个承包商没有改善道路状况就卷款逃走了,所以他们要封锁喀喇昆仑公路,直到逮住那个家伙,然后把他在这座桥上吊死以平民愤。
喝完茶,吃完摩顿森拿出来的饼干,大伙儿决定去睡觉。尽管穆罕默德劝摩顿森睡在安全的驾驶室,但他还是决定爬上车顶的小窝。从那里,他可以看到桥上的情况,瓦斯灯下是毛发浓密、说着帕施图语的科希斯坦激进派。而那些从平地来谈判的巴基斯坦士兵说乌尔都语,外表斯文,头戴蓝色贝雷帽,弹药带紧系在纤瘦的腰上,看起来像是另一个种族。
他仰头躺在干草堆上,思绪纷乱,终于放弃了入睡的念头,打算熬到天亮。忽然一声枪响,摩顿森惊坐了起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鸡笼里一双困惑的粉红色公鸡眼,接着他看到站在桥上的科希斯坦人正举着ak-47步枪朝天射击。
摩顿森感觉贝德福德卡车突然动了起来,双排气管用力吐着气。他俯身到司机座位旁的窗边。“好!”穆罕默德微笑着对他说,一边踩着油门。“开枪是因为高兴,安拉祝福!”他挂上了挡。
一群蒙面的妇女从村口和巷道内涌出来,匆忙跑回各自的车上,她们应该是在前一晚的漫长等待中,下车藏在隐秘处的女性乘客。
挤在长长的车流里慢慢攀爬,漫天尘烟中,卡车通过了达苏桥。摩顿森看到昨晚请他抽烟的科希斯坦人和他的同僚高举着拳头,拿着自动步枪乱射。即使在军队的靶场内,摩顿森也从没见过如此密集的火力。桥墩那头的士兵没有出来阻止,想必这种行为是他们默许的。
继续往上爬,峡谷的岩壁遮住了天空,只剩下一条白色的冒着热气的狭缝。卡车沿着南伽峰西侧绕行。南伽峰是世界第九高峰,海拔8125米,位于喜马拉雅山脉西麓。这座高峰完全笼罩了印度河峡谷深处的人们——不知是不是盯着山太久产生错觉,摩顿森觉得山峰似乎正从东边逼近。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摩顿森把目光转向了河面:无数溪流带着南伽峰冰川的融雪,跃下沟壑,爬过长满苔鲜的卵石,流入印度河,给原本泥泞污浊的河面带来了一圈圈的高山清蓝。
快到巴基斯坦北部人口最多的城市吉尔吉特时,他们离开喀喇昆仑公路,沿印度河往东朝着斯卡都前进。若是顺着喀喇昆仑公路继续走,他们将会到达海拔4730米的红其拉甫山口,进入中国。
虽然空气渐渐清冷,摩顿森却被一种熟悉的情绪温暖着——海拔超过六千米、多到无法命名的群峰之间,有着一条他熟悉的河道,那就是巴尔蒂斯坦的入口。喀喇昆仑山脉西部宛如月球表面般的岩砾区,是地球上最危险的地方之一,但对摩顿森而言,却如同回家一般亲切。
峡谷深处遍布尘土的阴暗,以及高挂空中、掠过花岗岩峰顶的太阳,比起柏克莱那些粉彩灰泥装饰的房屋更像是摩顿森的自然栖所。这一段时间他在美国的插曲,包括和玛琳娜渐行渐远的关系,为学校募款的挣扎与努力,以及在医院值夜班的紊乱睡眠,这一刻像是渐渐淡去的梦。而这里的岩架和峭壁则稳稳支撑着他,让他飞过绝望。
二十年前,一位名叫戴芙拉·墨菲的护士听从远山的呼唤,开始了登山之旅。她有着和伊莎贝拉·伯特同样的勇气和无畏精神,完全无视前辈探险家的建议——巴基斯坦在雪季时无法通行。严冬时节,墨菲骑在马背上和她五岁的女儿横跨喀喇昆仑山脉。
在记录这段旅程的《那里的印度河正年轻》一书中,原本文采出众的墨菲在描述这段经历时完全词穷,只能语焉不详地挤出下列文字:“所有用来描述高山景色的形容词没一个合适,事实上,连‘景色’这个词都显得可笑而不恰当。‘壮观’或‘雄伟’也无法诠释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那一里又一里无尽的、绵延交错的,更幽暗、更荒凉、更深沉的深谷,没有一片叶子、一根草或一丛树提醒你植物王国的存在,只有碧绿色的印度河偶尔泛出一点闪亮的白沫,为这片灰黄的悬崖和单调的陡岩峭壁,加入些微灵动的色彩。”
墨菲在马背上沿印度河缓慢行进时,曾猜测假如今后这里改建成公路,搭车旅行仍会遇到令人恐怖的情况。“在此,司机必须将一切托付给命运,”她写道,“要不然,永远无法鼓起足够的勇气驾着负荷过重、平衡很差、机械设计又不完美的吉普车在这样的路上开上几小时。只要一个小小失误,就可能连人带车飞冲到几百米下方的印度河里命丧黄泉。这条河在让人惊栗的山岩中间挤出了唯一的路,车除了跟着它走别无选择。除非是亲身经历,否则绝对无法想象印度河峡谷令人叹为观止的壮观与雄伟,穿越这条路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步行。”
在负荷过重、平衡很差、所幸机械设计良好的贝德福德卡车上,摩顿森和小山般的学校建材一起,摇摇晃晃如同风中之烛。每当卡车碾过松散的落石堆时,就会紧临深谷边缘,几百米之下是粉身碎骨的巴士外壳,安息在铁锈中。沿途的里程路标旁,可以看到白色的“英烈纪念碑”,纪念那些在岩壁上奋战时不幸丧生的“前线工作组织”筑路工人。还有成千上万的巴基斯坦士兵,自从部队被允许经此上山支援对印战争以来,他们为改善这条通往斯卡都的公路做出了巨大贡献。但由于落石和雪崩、路面年久失修、空间狭小等原因,每年都会发生几十起车辆跌入深渊的事故。
十多年后,在所谓的后“9·11”时期,摩顿森常被美国人问及,他在当地是否面临恐怖分子的威胁。“如果我死在巴基斯坦,那应该是因为交通意外,而不是炸弹或子弹。”他总是这样告诉他们,“在那里,真正危险的是山路。”
摩顿森还没搞清楚方向,光线已经迥然不同了。傍晚时分,伴随着持续刺耳的刹车声,他们开过一段长长的下坡路,天空亮了起来。幽闭的深谷岩壁豁然开朗又重新关闭,迅速朝后退去,成为环绕斯卡都河谷、终年白雪覆盖的巨峰群。等到穆罕默德在山底的平坦路段加速前进时,印度河已经舒展开来,成为湖泊般宽广的泥泞河流,蜿蜒前行。谷底铺满了大小不同、形态各异的沙丘,在落日的余晖中泛着黄褐色的光。
斯卡都外围的杏桃树和胡桃果园,宣告了这段辛苦旅程的完结。坐在学校建材上头进入斯卡都,摩顿森朝头戴白色羊毛帽的当地人挥手致意,忙着农收的人们也露齿微笑,向他挥手。孩子们追着贝德福德卡车奔跑,对着坐在车上的外国人大嚷大叫。这是他从开始坐下来写那五百八十封信时,就一直梦想的荣归。此刻,摩顿森确信,他的故事很快就会到达圆满的结局。
被布劳渡河击败
信任安拉,但拴紧你的骆驼。
——斯卡都空军第五中队基地入口处的手写标语
摩顿森还来不及低头,一根白杨树枝已经打在他的脸上,接着第二根树枝扯掉了他头上的毯子,挂在贝德福德卡车的尾部。他赶紧躺平躲避。路旁的每棵树干都用布包着,防止饥饿的山羊袭击。斯卡都在“树林隧道”的尽头隐约出现。
一架绿色的军用拉玛直升机缓缓飞过贝德福德卡车,应该是正从巴托罗冰川返回斯卡都的空军第五中队基地,直升机上有个麻布裹着的人形,紧捆在起落撬上的轮床上。此情此景让摩顿森想起了凡恩,他就是这样被送下山的,但至少他活了下来。
卡尔波丘,又称“斯卡都岩”,这座凌空三百米处的堡垒遗迹,仍然在城市上方坚守着岗位。贝德福德卡车在卡尔波丘下方的集市放慢了速度,让一群绵羊通过。忙碌的街道两旁挤满了摊位,货品有足球、廉价的中国毛衣、整齐堆成金字塔形的舶来品——包括阿华田和果珍饮料。与空旷孤寂的印度河峡谷相比,这条街国际化得让人难以置信。
远离沙尘的吹袭,广大的河谷显得相当富饶。这里是严酷幽暗峡谷之后的慰藉,也是从卡吉尔到中亚的商队休息站。但是自从边界封锁之后,斯卡都就遭到冷落,孤立在巴尔蒂斯坦的荒野边缘。直到喀喇昆仑高山探险运动兴起,这个地方才重获新生,成为攀登装备商店的聚集地。
穆罕默德把车停到路边,仍然没法让五六辆等着的吉普车先通过。他靠在车窗边,在愤怒刺耳的喇叭声中,大声问摩顿森该往哪里去。摩顿森爬下他的宝座,努力挤进驾驶室里。
去哪里呢?到科尔飞还要走八个小时的山路,而且不可能用电话通知村里人,他已经前来履行承诺了。常嘎吉,上回帮他们安排攀登乔戈里峰事宜的登山经纪人兼旅行社老板,似乎是把这些材料运进布劳渡河谷的最佳人选。卡车停在常嘎吉家铺满白色洗石子的整洁的大院前,摩顿森敲响了绿色的大木门。
穆罕默德·阿里·常嘎吉亲自开门。他穿着一套浆得雪白的夏瓦儿,好彰显他不需要沾染尘俗杂事的尊贵身份。在巴尔蒂人中间,他的身材算是高大的,再配上修剪整齐的胡子、高挺的鼻子,褐色眼睛外围那一圈惊人的蓝,整体形象让人过目难忘。在巴尔蒂语中,“常嘎吉”的意思是“成吉思汗家族之人”,如果作为俚语,那它就是“绝情与残忍”的意思。“常嘎吉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摩顿森说,“只是,我当时并不知情。”
“葛瑞格医生。”常嘎吉给了摩顿森一个长长的拥抱,“你来这里做什么?登山季节已经结束了。”
“我把学校带来了!”摩顿森开心地说,满心期待着恭维的话。从乔戈里峰下山后,他曾经和常嘎吉讨论过他的计划,常嘎吉还帮他估算过盖学校需要的费用,但此时常嘎吉却仿佛对此一无所知。“我在拉瓦尔品第买齐了盖学校需要的所有材料,现在已经运来了。”
常嘎吉还是一副困惑的表情。“这个时间要盖什么都太晚了,而且你为什么不在斯卡都买材料呢?”摩顿森并不知道斯卡都也能买到这些材料,正讷讷不能言时,急促的喇叭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穆罕默德急着卸货,想马上返回拉瓦尔品第。工人们开始卸货,常嘎吉惊讶地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物资。
“你可以把这些都放在我的办公室里。”常嘎吉说,“然后我们可以一边喝茶,一边讨论该怎么处理你的学校。”他上下打量了摩顿森一阵,皱起眉头看着他满是油渍的夏瓦儿、脏兮兮的脸和打结的头发。“我看你还是先洗个澡吧。”
大熊副驾驶把保存完好的铅垂线和水平仪交给了摩顿森。工人们搬着水泥和四层夹板一趟趟经过常嘎吉身边,常嘎吉也变得越来越热心。摩顿森拆开旅馆主人给的全新藏雪牌香皂包装纸,用热水和香皂刷洗掉四天旅途的风尘。当看到仆人雅古烧热水用的日本高山炉具时,摩顿森忽然意识到,那很可能是从某个登山队里偷来的。
摩顿森焦虑起来,想马上盘点所有物资,但常嘎吉坚持待会儿再处理这些事。伴随着宣礼员的呼声,常嘎吉领着摩顿森来到他的办公室,仆人们正在吊床上摊开一个没用过几次的美国土拨鼠牌羽绒睡袋,吊床就挂在书桌和墙上的世界地图之间。
“现在休息吧。”常嘎吉以不容争辩的语气说,“晚祷后我再来看你。”
摩顿森被隔壁房间里高分贝的说话声吵醒了。他站起身,看见阳光满屋,想必自己已经酣睡了一晚。在隔壁房间里,一位个子不大但肌肉健壮的巴尔蒂人盘坐在地上,满脸怒容,旁边还放着一杯冷掉的茶,摩顿森认出那是跟他们一起上过乔戈里峰的厨师阿格玛路。只见阿格玛路忽然起身,朝常嘎吉脚边吐了一口唾沫——这是巴尔蒂人表达侮辱、轻蔑的严重的方式。几乎是在同时,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摩顿森。
“吉瑞克医生!”他的脸整个亮了起来,如同山岩在太阳下发出的亮光。他开心地跑向摩顿森,给了他一个巴尔蒂式的拥抱。摩顿森一边喝茶,一边吃了六片白吐司,还配上令常嘎吉深感自豪的澳洲越橘果酱(虽然他对果酱的来源避而不谈),终于明白一场关于他的拔河正在进行。他带来学校建材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斯卡都,曾帮他煮过好几个月豆子菜汤“达尔”和“恰巴帝”的阿格玛路正是来要人的。
“吉瑞克医生,您曾经答应过要来拜访我的村庄。”阿格玛路说道,他和许多高山协作一样,也发不准“葛瑞格”的音。摩顿森心想,这倒是实情。“有一辆吉普车在外面等着载我们到可安村。”阿格玛路继续说,“我们现在走吧。”
“明天,或者后天吧。”摩顿森说。他扫视着常嘎吉的房子,价值超过七千美元的一卡车建材昨晚才运到这里,现在连一根钉子都看不到,不在这间房里,不在隔壁,也不在窗外一目了然的院子里。他不禁担心起来。
“但是我们整个村子都在等您。”阿格玛路说,“我们已经把特别晚餐都准备好了。”对摩顿森来说,浪费巴尔蒂人辛苦挣来的一顿晚餐,那种罪恶感让他无法承受。常嘎吉跟着他走到阿格玛路雇来的吉普车前,也不在乎是否在受邀之列,就一屁股坐进后座。
在斯卡都东边,柏油路消失不见,乡村土路取而代之。“可安离这里多远?”摩顿森问道。锈红色的丰田陆地巡洋舰在不比轮胎宽多少的路上蹦蹦跳跳。他们正沿着印度河边狭窄蜿蜒的山路驶向一条岩架。
“非常远。”常嘎吉皱起了眉头。
“非常近。”阿格玛路反驳着,“只要三到七个小时。”
摩顿森靠回驾驶座旁的“贵宾席”,开始大笑,他早该想到在巴基斯坦走上一趟路要花的时间。他能感受到后座那两人之间的关系如箭在弦,紧张得快赶上了丰田车的悬吊系统。前方,透过布满蜘蛛网般裂痕的挡风玻璃,摩顿森可以看到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喀喇昆仑山麓全景,碧空无瑕,群山鹤立,断裂的岩石与褐色的山峰融合成难以名状的雄美,他心中涌起无法言喻的快乐。
沿印度河某条支流行驶了好几个小时之后,他们转向南边通往印度的方向,接着继续沿什约克河往胡歇艾河谷前行。冷冽的蓝色雪水流过自断崖落下的巨石,发出震天的轰响。
车子往上爬的时候,被一块块马铃薯与小麦梯田环绕的雄伟山壁,看上去像是硕大无朋的城堡上的雉堞。未及傍晚,胡歇艾河谷逐渐变窄成为隘口,周围一片雾气迷蒙,前方路途模糊难辨。在乔戈里峰大本营的几个月里,摩顿森曾趁等待暴风雪过去的时间,仔细研究过喀喇昆仑山的地形图。他知道,前方就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山峰之一,海拔超过七千八百米的玛夏布洛姆峰。
与喀喇昆仑中央山脉的大多数高峰不同,从南边的克什米尔方向看玛夏布洛姆峰的轮廓清晰可见,所以在1856年进行测绘时,英国皇家工程师蒙哥马利将这座矗立在雪地中的巨大灰白岩峰称为“k1”,也就是喀喇昆仑山脉一号峰,因为这是第一座从远处即可正确勘测的高峰。位于k1东北方二十公里的,是比它更高但较难目测的邻峰乔戈里峰,因为“发现”的时间较晚而被命名为“k2”。摩顿森凝望着美国登山家乔治·贝尔、威廉·安索德、尼克·克林区以及他们的巴基斯坦搭档杰欧得·阿格塔上尉在1960年首度成功登顶时,曾经身处的那一片白茫茫,期待着玛夏布洛姆峰的尖顶能穿出云层;但山峰反而把它的披风穿得更紧了,只有高悬的冰川上反射的一点点阳光,从云雾中穿透出来。
吉普车停在一座“藏母巴”(桥)旁边,摩顿森下了车。桥在什约克河上摇摆不定,他对这种用牦牛毛编成的绳桥一直不放心,因为桥是为比他体重轻一半的巴尔蒂人量身制造的。阿格玛路和常嘎吉也跟上来,桥晃得更厉害了。摩顿森挣扎着站稳脚步,紧紧抓住扶把,像高空走钢丝一样在单股绳索上移动着四十八厘米的大脚,再往下一百五十米就是湍急汹涌的河水。被河水溅湿的“藏母巴”湿滑难行,摩顿森完全专注于脚下,直到快走到对岸,才注意到有一大群人正在桥头欢迎他。
一位穿着登山冲锋裤和印着“爬得更高”字样的短袖衬衫,留着胡子的瘦小巴尔蒂人,拉着摩顿森踏上了可安村的坚实土地。这个人名叫将宗帕,摩顿森攀登乔戈里峰时,他在物资充沛的荷兰登山队担任高山协作队长。他最神奇的能力是,每当阿格玛路做好午餐时,他总能刚好蹓跶到大本营来。摩顿森很喜欢将宗帕讲那些夸张的冒险故事,总是要他一讲再讲数十次带登山队攀登巴托罗冰川的经过。相当西化的将宗帕跟摩顿森握手致意,接着就引他穿过可安村泥板屋间的狭窄巷弄,在经过堆满垃圾的灌溉渠道时,还对摩顿森施以援手。
将宗帕走在二三十人的队伍前列,为大块头的外国朋友领路,后面还跟着两只眼神悲戚的山羊。一行人转进一栋考究的白色水洗石屋舍,爬上原木阶梯,朝着香气四溢的厨房走去。
摩顿森坐在主人示意的坐垫上,可安的村民们也挤进了小房间,围成一圈坐在褪色的花卉地毯上。从摩顿森坐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邻近房舍的屋顶,以及更远处陡峭的石峡,那是可安的饮用和灌溉水源。
将宗帕的儿子在人圈中间铺开一张粉红色的塑料桌布,然后端上炸鸡肉、甘蓝生菜色拉、煮羊肺和羊脑,放在摩顿森脚边。直到摩顿森挟起第一块鸡肉,主人才开始说话,“我要谢谢吉瑞克先生的光临,感谢他为可安村带来了一所学校。”将宗帕说。
“给可安村的学校?”摩顿森哑声说道,差点被鸡肉呛着。
“是的,一所学校,您答应过的。”将宗帕说着,同时环顾周遭围坐的人们,仿佛在向陪审团做总结一样。“一所登山学校。”
摩顿森一边审视每个人的脸,一边迅速在记忆中搜索着,希望能找出些蛛丝马迹,证明这一切只是个精心设计的玩笑,但可安村民的脸却和窗外的山岩一样冷峻。他回忆着在乔戈里峰几个月的时光,他的确和将宗帕讨论过,为巴尔蒂协作提供一些专业攀登技能培训,因为他们经常连最基本的登山救援技术都没有,将宗帕也常常谈到巴尔蒂协作和挑夫的高受伤率和低工资。摩顿森清楚记得将宗帕曾经描述过可安村,也邀请他来访,但他很确定他们从没谈过学校的事,更别说任何承诺了。
“吉瑞克先生,别听将宗帕的!他是个疯子。”阿格玛路说。摩顿森听了如释重负。“他说登山学校,”阿格玛路用力地摇着头继续说道,“可安需要的是一般的学校,给可安的孩子,不是给他盖大房子用的——这才是你该做的。”摩顿森刚放松的心情又紧绷起来。
常嘎吉坐在摩顿森左边,斜靠在圆鼓鼓的垫子上,仔细用指甲挑着鸡腿肉吃,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摩顿森试着捕捉常嘎吉的眼神,希望他能开口结束这团混乱,但是一场巴尔蒂语的激烈争吵已经展开,形成了分别支持阿格玛路和将宗帕的两派人马,妇女们则纷纷爬上邻舍的屋顶,希望能听清楚争执的内容。
“我从来没做过任何承诺。”摩顿森试着解释,先是用英文,发现没人听,又用巴尔蒂语说了一遍,但根本没人理会他的存在。摩顿森只好继续听,尽可能努力了解他们争吵的内容。在两人的争执中,他不断听到阿格玛路说将宗帕贪婪,而面对这些指责,将宗帕则是一再重复摩顿森曾经答应过他。
一个多小时后,阿格玛路突然站了起来,拉住摩顿森的手,仿佛把摩顿森带回他家就可以决定结果一样,领着仍在叫嚣的队伍走下原木阶梯,跨过一条泥泞的沟渠,来到自家的阶梯。人群以同样的方式坐在这间较小的屋子里,阿格玛路十多岁的儿子端出了另外一顿晚餐,放在摩顿森面前。这次的甘蓝色拉盘多了圈山花装饰,炖羊肉上面漂浮着的是发亮的羊肾,除此之外,这顿晚宴和将宗帕家里那顿大餐几乎没有区别。
阿格玛路的儿子舀起一颗羊肾——他认为最美味的佳肴——盛到一碗饭上,端给摩顿森,害羞地微笑着退到一旁。摩顿森把羊肾拨到一边,只吃着拌肉汁的白饭,不过没人注意他,仿佛他又成了隐形人。可安的人吃起饭来和吵架一样专注,之前的激烈争执和愤怒情绪荡然无存,似乎和眼前的鸡肉羊骨一样,被完全嚼碎消化掉了。
漫长的争吵进入了第四个小时,摩顿森的眼睛已经被满屋的香气熏肿了。他爬到阿格玛路家的屋顶,背着风头靠在一捆刚刚收割的荞麦束上。东边的山脊上,月亮正缓缓升起,倾泻着大片的银光。山风吹散了玛夏布洛姆峰顶的云雾,银白的月光把山脊棱线刻画得异常清晰。他良久凝视着如刀一样锐利的峰脊,心里十分清楚,再过去一点就是乔戈里峰金字塔状的巨大山影。摩顿森心想,作为一个登山者来到巴基斯坦,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啊!一切都简单清晰:锁定目标,组织一群人,准备好装备,你就可以开始登山之旅,而结果无外乎成功或者失败。
底下房间里的烟味、燃烧的牦牛粪烟雾都从屋顶上的方形大洞排出来,把摩顿森的屋顶小巢熏得臭不可抑,再加上村民们愈演愈烈的争执,他万分沮丧。从背包里拿出一件薄外套,他躺回荞麦堆上,把衣服当成毯子盖在胸前。接近满月的月亮已经离开了山脊,在崖壁的最高处照耀着,就像一颗即将陨落、随时可能压碎可安村的巨石。
“尽管掉下来吧。”摩顿森心想,倦然睡去。
清晨,玛夏布洛姆峰南侧再度被云雾遮住,摩顿森双腿僵硬地爬下屋顶,发现常嘎吉正在喝奶茶。他坚持要常嘎吉在另一回合的饭局和争执开始前,把他们带回斯卡都。将宗帕和阿格玛路都坐进了吉普车,不肯放弃任何可能胜利的机会。
返回斯卡都的路上,常嘎吉脸上一直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摩顿森咒骂自己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他们回到斯卡都时,冬天的寒意渐浓,仿佛也在提醒摩顿森“暖和天气就快结束,没有时间盖学校了”。低垂的乌云渐渐遮蔽了周遭的群山,细雨眷恋不去地飘浮在空气中,大雨酣畅淋漓的爽快季节早已过去。
虽然吉普车盖上了塑料布,但车子到达常嘎吉的屋舍时,摩顿森的夏瓦儿卡米兹已经湿透了。“先这样吧,”常嘎吉看着摩顿森满身泥泞的土色夏瓦儿,“我让雅古烧些热水。”
“一切开始之前,先让我们搞清楚几件事。”摩顿森无法遏制心中的怒火,“第一,我那些盖学校用的物资呢?怎么都看不到了?”
常嘎吉赐福似的站立着,“我把它们搬到另一个办公室了。”
“搬走了?”
“是的……搬走了。搬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常嘎吉的声音带着委屈和勉强,仿佛遭了天大的冤枉。
“这里有什么不好?”摩顿森问。
“这附近有很多盗匪。”常嘎吉回答。
“我现在要看到所有的东西。”摩顿森站起来,逼近常嘎吉。常嘎吉闭上眼睛,十指交缠,两只大拇指绞绕着,像是希望摩顿森从眼前消失一样。最后他慢慢睁开眼。
“太晚了,我的助理已经带钥匙回家了。”常嘎吉说,“而我现在必须要清洗准备晚祷。不过我向你保证,明天你会百分之百满意。然后我们一起,把这些叫嚣的村民搁到一边去,开始施行你的计划。”
天一亮摩顿森就醒了,他披着常嘎吉的睡袋,走到露水打湿的街上。城镇周围,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山峰全隐在压低的云层里。没有了山峰的映衬,斯卡都肮脏破乱的市集,又矮又窄的泥造煤砖房舍,让人觉得说不出的丑陋。在加州时,摩顿森总把斯卡都描绘成神秘高山王国金碧辉煌的首都,里面住着善良纯朴的人们。此时站在细雨中,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在欺骗自己,是不是因为在乔戈里峰劫后余生的兴奋,没有对这个地方、这里的人做出理智的判断?
摩顿森甩了甩头,似乎想甩掉重重疑虑,但却挥之不去。科尔飞离这里只有一百一十二公里,却让他觉得咫尺天涯。他会找到那些建材,然后设法到科尔飞去。已经走了这么远,他必须相信这一切是有意义的。他选择了那个位于布劳渡河上方的荒芜地区,因为那里有他相信和为之努力的意义。在放弃希望之前,他得到那儿去。
早餐时,常嘎吉表现得异常热心,一直亲自帮摩顿森倒茶,并且不断保证,吉普车一到他们就出发。绿色的丰田吉普车到达之前,将宗帕和阿格玛路也从前一晚过夜的卡车司机休息室走了出来。一行人在沉默中上路。
他们向西穿过沙丘,没有沙子的地方,田边放着一袋袋刚采收的马铃薯,堆得几乎跟人一样高,起初摩顿森还以为那是在细雨中无声等待的人。风转强了,吹开云团,摩顿森瞥见头顶上方闪现的雪原,觉得心情好了些。
离开斯卡都一个半小时后,车子转进一段有明显车痕的山路,朝着野柳树荫下的房屋群前进。那些土石盖成的大房子看起来相当舒适。这里是库阿尔都,常嘎吉的家乡。常嘎吉带着和房子完全不相称的一行人穿过羊圈,用穿着凉鞋的脚推开羊群,走上村里最大房舍的二楼。
在起居室里,他们靠着的不是平常那种布满灰尘的花草坐垫,而是紫绿相间的登山专用自动充气垫。墙上挂着几十张常嘎吉的加框照片,他永远是一身雪白,与身旁脏兮兮的登山队员们形成强烈的对比。摩顿森看到了自己,照片中的摩顿森开心地将手搭在常嘎吉的肩膀上。他无法相信那张照片是一年前拍的,照片中的自己好像另外一个人,比现在的他要年轻十岁。厨房里的妇女在看似登山用的炉具上炸着东西。
常嘎吉走进另一个房间,在夏瓦儿上套了件灰色水手领的克什米尔毛衣,然后又回到起居室。五位有着蓬乱胡子、头戴棕色羊毛帽的老者走进了房间,热情地跟摩顿森握手,然后才在露营睡垫上找到位置坐下。接着又有五十位库阿尔都村民进来,围着塑料桌布挤坐在一起。
常嘎吉指示仆人们上菜,菜色多到摩顿森必须挪脚让出空间来才摆得下。三只烤鸡,装饰成圆花状的小红萝卜和甘蓝,点缀着坚果和葡萄干的一大盘的菜饭,裹粉炸的花椰菜饼,还有正在一大碗辣椒马铃薯炖肉里漂浮着的肉,看起来像是牦牛的精华部位。摩顿森在巴基斯坦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食物。那股一路上被他拼命压下去的恐惧,此时又一股脑儿升起,他几乎可以闻到冲进喉咙里的胃酸。
“我们到这里做什么,常嘎吉?”他问,“我的材料呢?”
常嘎吉挟了牦牛肉放在一碗丰盛的菜饭上,递到摩顿森面前,然后才开口回答:“这些是我们村里的长者。”他边说边向五位干瘪的老人点头致意。“我可以向你保证,在库阿尔都不会有争执。他们已经同意在冬天之前,把你的学校盖在我们村子里。”
摩顿森二话不说站了起来,一脚跨过食物。他知道这样拒绝他们的热情招待有多无礼,也知道用这种方式拒绝老者是多么不可原谅,更严重的是,他还用不洁的脚跨过他们的食物。但他没有办法,他必须到屋外去透透气。
他一直往前跑,直到把库阿尔都远远甩在身后,气喘吁吁地冲上一条陡峭的牧羊人小径。高海拔让他严重气喘,胸口似乎正在撕裂,但是他逼着自己继续跑,直到天旋地转为止。在一块俯瞰库阿尔都的空地上,他终于倒了下来,拼命喘息着。自克莉丝塔过世后他就没哭过,但这一刻,他独自伏在寒风凛冽的牧草地上,把脸埋在手心里,拼命擦拭着止不住的泪水。
他终于抬起头时,看到十几个孩子从一棵桑葚树后头远远盯着他。这些到山上放牧的孩子们,看到一个奇怪的“安格瑞兹”坐在地上哭,就好奇地把羊儿们抛在脑后,任它们在山上到处乱跑。摩顿森站了起来,用衣服擦擦脸,走向孩子们。
他蹲跪在年纪最大的孩子身旁。“你……是……什么?”孩子害羞地问道,然后伸出了手,马上被摩顿森的大手握住。
“我是葛瑞格,我是好人。”他回答。
“我是葛瑞格,我是好人。”孩子们异口同声地用英文重复。
“不是,我是葛瑞格,你叫什么名字?”他又试了一次。
“不是,我是葛瑞格,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们边重复,边咯咯笑了起来。
摩顿森换成巴尔蒂语。“民它可波葛瑞格,恩嘎亚美利坚因(我是葛瑞格,我从美国来)。其瑞民它可波因(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们高兴地拍起手来,终于能听懂“安格瑞兹”说什么了。
孩子们一个个自我介绍,摩顿森也一一和他们握手;女孩们在和异教徒握手前,还特别小心地用头巾把手包起来。然后他站了起来,背靠在桑葚树上,开始给孩子们上课。“安格瑞兹,”他用英文说,然后指着自己,“外国人”。
“外国人。”孩子们齐声喊着。摩顿森指着自己的鼻子、头发、耳朵、眼睛和嘴巴,孩子们复诵着每一个陌生的音节,然后又是一阵笑声。
半个小时后,常嘎吉终于找到摩顿森时,他正跪在孩子堆中,用桑葚树枝在地上画着九九乘法表。
“葛瑞格医生,回来,进屋吧!喝些茶,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谈。”常嘎吉请求着。
“在你把我带到科尔飞以前,我和你没话谈。”摩顿森说,眼神一直停在孩子们身上。
“科尔飞很远,而且很脏。你喜欢这些孩子,为什么不在这里盖学校呢?”
“不对,”摩顿森用手掌擦掉一个认真的九岁女孩的答案,然后写下正确答案,“六乘以六等于三十六。”
“葛瑞格,先生,求求你。”
“科尔飞,”摩顿森说,“在到那里之前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河在他们的右手边,在房子般大小的巨石间奔涌着。丰田车一路在褐色的急流边浮沉,仿佛随时都会被吞没,一点儿也不像是沿着布劳渡河北岸的“路”行驶。
阿格玛路和将宗帕终于放弃了,决定不再一路追到布劳渡河谷,而是匆忙与摩顿森道别,坐上另一辆返回斯卡都的吉普车。坐丰田车到科尔飞需要八个小时,摩顿森有充裕的时间思考。后座的常嘎吉摊开四肢,靠在一袋印度巴斯马帝米上,用白色的羊毛帽盖住眼睛,在颠簸的车子里打起了瞌睡——或者至少看上去像是在打瞌睡。
摩顿森感到有点对不住阿格玛路,他不过是希望村里的孩子有一所学校而已。但将宗帕和常嘎吉耍心计、不诚实,让他很愤怒,这愤怒完全遮盖了他对阿格玛路的感激之情,把他所有的情绪都染成了沮丧的黑褐色,就像身旁的河水一样。
也许他对这些人太严厉了:他们之间的经济环境相差太悬殊了。一个连全职工作都没有、晚上睡在储藏室里的美国人,对这群身处全世界最贫穷的国家、最贫穷的地区的人们而言,有没有可能就像一块闪闪发亮的美钞招牌?他下定决心,如果这回科尔飞的村民也为这些财富争来夺去,他会更有耐性,听完所有人的话,把每一顿必要的饭都吃过,然后再坚持帮助孩子们盖一间学校,而不是独肥村长哈吉或任何一个人。
他们抵达科尔飞对岸时,天已经暗下来好几个小时了。摩顿森跳下车,眺望着遥远的彼岸,看不清楚对面是不是有人。在常嘎吉的指示下,司机打开大灯,又按起了喇叭。摩顿森走到灯光下,开始朝着黑暗挥手,直到河南边传来一阵叫喊声。司机把车转向,让灯光能照过河岸。他们看到峡谷上的缆绳吊着东摇西晃的箱子,里头坐着一个人,正用力拉着自己朝他们的方向过来。
摩顿森认出那是哈吉的儿子塔瓦哈,他跳下缆车,整个人冲向摩顿森,紧抓着他的手腕用力捏着,然后把头压在他胸前,整个人闻起来都是浓烈的烟味儿和汗臭味儿。塔瓦哈终于松开了手,他看着摩顿森,高兴地笑着。“我父亲,哈吉·阿里说,安拉有一天会送你回来,哈吉·阿里知道的,先生。”
塔瓦哈帮忙把摩顿森挤进缆车里。“那不过是个箱子,”摩顿森回忆道,“就像用几根钉子钉在一起的水果箱,你得抓着油腻的缆绳把自己往前拉,努力不去想它发出的叽叽嘎嘎声,不去想最明显不过的事实——如果箱子破了,你就会掉下去;如果你掉下去,就死定了。”
摩顿森在一百米高的缆车上缓缓把自己往前拉,箱子在刺骨的寒风中摇来晃去,他能感觉到下方飞溅上来的水雾。下方几十米深处,漆黑一片,他却可以听到布劳渡河猛力冲蚀巨石的声音。在吉普车大灯的映照下,他看到在彼岸远处上方的悬崖上,几百个身影正列队欢迎他,好像整个科尔飞的人都来了。最右边,也正是悬崖的最高处,有一个他绝不会认错的身影,双腿跨开站着,仿佛花岗岩雕出来的一般,蓄着大胡子的头颅像颗大卵石般协调地安置在宽肩膀上。那是哈吉·阿里,他正仔细看着摩顿森笨拙地把自己送过河。
哈吉·阿里的孙女嘉涵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很多登山者都对布劳渡的人做过承诺,但等他们回到自己的家乡,就都把承诺忘了。祖父跟我们说过好多次,摩顿森医生和他们不一样,他会回来。但是我们很惊讶,他这么快就回来了。又看到他我很惊讶,他的身子长长的,与布劳渡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真的很……很神奇。”
在嘉涵和其他村民的注视下,哈吉大声赞美安拉将他的客人平安带回来,然后拥抱摩顿森“长长的身子”。摩顿森惊讶地发现,在他记忆中高大的科尔飞村长,身高竟然只到他的胸部。
在哈吉家中央大厅的炉火旁,摩顿森曾经历过失败、迷途和筋疲力竭,此刻,他觉得像回到家一样。过去一年里,努力写赞助申请书与募款信,辛苦寻找各种方法回到这儿的时候,他一直思念着这些村民。而此刻,他真的回到了他们中间。他急着想把学校的事告诉哈吉,但还得遵守主客的礼仪。
莎奇娜从屋里出来,为摩顿森送上饼干和酥油茶。甜饼干是她特别照着古老的食谱做的,放在有缺口的盘子里。摩顿森把饼干掰开,拿了一小片,然后把盘子传了下去,让其他人分享。
等到摩顿森喝了口酥油茶后,哈吉才拍了一下他的膝盖,露出牙齿笑着说:“奇咱哩?”和摩顿森一年前来到他家时问的话一模一样,意思是“怎么回事?”但摩顿森这回既没迷路也没耗尽体力,他努力了一整年回到这里,是为了告诉他们一个消息,一个他急着要告诉他们的消息。
“我带来了盖学校的所有材料!”他用巴尔蒂语说出了这句练习过好多次的话,“所有木料、水泥和工具,现在都在斯卡都。”他看着正把饼干蘸进茶里的常嘎吉,兴奋得脸都红了。他对常嘎吉的愤怒已经消失,这个人虽然带他多绕了一些路,但毕竟还是把他带到了这儿。“我回来实践我的承诺,”摩顿森直视哈吉的眼睛说,“而且我希望尽快开始动工,如果安拉愿意。”
哈吉·阿里把手插进背心口袋里,若有所思地玩弄着羱羊肉棒。“葛瑞格医生,”他用巴尔蒂语说,“在最慈悲的安拉祝福下,你回到了科尔飞。我一直相信你会回来,也说过好多次,多得像那经常吹遍布劳渡河谷的风一样。因此,当你在美国的时候,我们也一直在讨论学校的事。我们非常想给科尔飞盖学校,”哈吉·阿里两眼紧紧盯着摩顿森,“但是羱羊爬上乔戈里峰之前,必须要先渡过布劳渡河。因此,在盖学校之前,我们必须先造一座桥。”
“藏母巴?”摩顿森重复着,希望这只是个可怕的误会。“一座桥?”他用英文又说了一遍,想确定自己没听错。
“是的,一座大桥,石头的那种。”塔瓦哈说,“这样我们才能把学校扛到科尔飞村子里。”
摩顿森喝了一口茶,却时时咽不下去,他在思考。
他又喝了一口茶。
人民在说话
我的同胞,为什么自由不在美丽女子的美丽双眸中?
它们像子弹般射穿男人,它们像利剑般必然砍伐。
——世界上已知最古老佛教石雕上的涂鸦,
位于巴尔蒂斯坦沙帕拉河谷
旧金山国际机场,到处都是紧抓着孩子、神经紧绷的母亲。圣诞节将至,成千上万赶着搭机的疲惫旅客蜂拥而至,希望能及时回家与家人共度佳节。但航站楼的微弱广播一次又一次宣布班机延误的消息,机场大厅窒闷的空气里弥漫着明显的焦虑和恐慌。
摩顿森走到行李转盘,等待他那破旧的背包从成堆的行李箱中出现。把背包甩到肩上,脸上挂着入境旅客特有的微微笑容,摩顿森开始跟刚下飞机时一样,用期待的眼神扫视人群,希望能看到玛琳娜。但无论他怎么寻觅,都看不到玛琳娜乌黑的秀发。
四天前他们通过一次电话。他在拉瓦尔品第的电信局,通过充满回音和噪声的电话线跟她对话。摩顿森听她说要来接机,但还没来得及重复航班信息,他预定的六分钟电话就被切断了,担心花钱,所以他也没再打电话。此时他又在付费电话亭拨了玛琳娜的电话,不过回应他的是自动录音。“嗨,亲爱的,”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声音里的欢喜,“是我,葛瑞格,圣诞快乐。你好吗?我很想你。我顺利到旧金山机场了,会搭湾区捷运到你那里——”
“葛瑞格,”她接起了电话。“嗨。”
“嗨,你好吗?”他说,“你听起来有点……”
“听我说,”她说,“我们必须好好谈谈,你离开后,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们能谈谈吗?”
“当然。”他感到腋下的汗水正刺得皮肤发痛,上次冲澡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我现在就回家。”他挂上了电话。
他很害怕在学校计划毫无进展的情况下返家。但在漫长的越洋旅程中,只要一想到玛琳娜、布莱兹和戴娜,所有的恐惧就减轻了。他想,飞离了失败,至少还可以飞回所爱的人身边。
他先坐巴士到最近的湾区捷运站,再搭捷运到旧金山市中心转搭去往外日落区的街车。他反复想着玛琳娜的话,一路忐忑不安,揣测着她话里暗藏的讯息。他知道,除了从拉瓦尔品第打的那个电话之外,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跟她联络过,但她应该能理解,为了把建学校的费用控制在预算内,他不能总是花钱打国际长途电话。他会努力弥补的,他打算用柏克莱银行里仅剩的一点钱,带她和孩子们到什么地方度个假。
他抵达玛琳娜住处附近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太阳早已沉入灰蒙蒙的太平洋中。他走过好几条街,越过装饰着圣诞灯饰的整齐的灰泥房屋,走进寒冷的海风里,然后爬上她的公寓楼梯。
玛琳娜开了门,单手拥抱了他一下,然后站在门口,清楚地表示不打算请他进去。
“我只想跟你说。”她说。他等着听,背包还背在肩上。“我和马利欧又开始约会了。”
“马利欧?”
“你忘了马利欧,那个从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毕业的麻醉医师?”摩顿森站着,茫然地看着她。“我之前的男友。我记得告诉过你,我们……”
玛琳娜继续往下说,内容大概是在提醒他,他曾经见过马利欧几次,他们一起在急诊室工作过,等等,但这个名字对他没有任何意义。看着她的嘴唇,丰满的唇,他想,那是她最美的地方。看着她的丰唇,他没有办法思考任何事情,直到他听到“……所以我帮你订了间汽车旅馆”。
玛琳娜还没说完,摩顿森已经转身离开,走进冷冽的海风中。天已经全黑了,他发现背包突然变得很重,重得他根本走不完另一条街。幸好,“海滩汽车旅馆”的红色霓虹灯招牌就挂在拐角,像个亟待处理的巨大伤口。
跟口袋里最后的现金告别后,摩顿森住进一间合成板装潢、烟味熏人的客房里。他冲了个澡,在背包里翻找干净衬衫,穿上其中最不皱的一件。昏暗的灯光和开着的电视让他昏昏欲睡。
一个小时后,敲门声将摩顿森从累得连梦都没有的熟睡中惊醒,他坐了起来,环顾四周,还以为自己仍在拉瓦尔品第。电视上一个叫纽特·金瑞契的人正在播报新闻,一个美国人说着他无法理解的话:“少数党党棍要求共和党执政。”
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开门,仿佛房间正漂在大海上。玛琳娜站在门口,穿着他最喜欢的黄色大衣。“我很抱歉,这不是我想象的结果。你还好吗?”她一边问,一边裹紧原本属于他的黄色大衣。
“这真是……我想……不好。”摩顿森回答。
“你刚才在睡觉吗?”玛琳娜问。
“是的。”
“我并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但你在巴基斯坦的时候,我没办法联络你。”房门大开,只穿着内衣的摩顿森被寒风灌得直发抖。
“我寄了明信片给你。”他说。
“告诉我屋顶材料的价格……喔,还有花多少钱租卡车到斯卡都……还真是浪漫啊!除了不断拖延时间,你从来没提过我们的事。”
“你什么时候开始和马利欧约会的?”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她的嘴唇。或许注视她的眼睛会好些,但他又觉得这还是太危险,只好把目光转开。
“那不重要。”她说,“你的明信片告诉我,打你离开后,我就不存在了。”
“不是那样的。”摩顿森说。心里却在问自己:真的是这样吗?
“我不希望你恨我。你不会恨我,对吧?”
“还没。”他说。
玛琳娜放下叉在胸前的手臂,叹了口气。她右手拿着瓶儿爱尔兰百利甜酒,递给摩顿森。他接了过来,大约还有半瓶。
“葛瑞格,你是个好男人。”玛琳娜说,“再见了。”
“再见。”摩顿森把门关上,免得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
他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手中握着还剩半瓶或者说只剩半瓶的酒。这不是他会喝的那种酒,玛琳娜应该知道才对。摩顿森不常喝酒,更不会一个人喝酒,而且再没有比甜酒更让他讨厌的酒了。
电视上一个尖锐武断的声音正告诉采访者:“美国已经开始第二次革命,你应该相信我。在共和党占多数的国会中,美国人民的生活将会变得不一样,这是人民在说话。”
摩顿森走到房间另一头的垃圾桶边,那是个深色金属材料做的大垃圾桶,已经十分破旧了。他把手移到垃圾桶上方,伸直手臂,然后放手。百利甜酒跌进金属垃圾桶发出“砰”的一声,听在耳里,就像甩上铁门时发出的声音。他倒回床上。
钱和痛在摩顿森的心里争夺着主导权。过完短暂的假期,他想从提款机里取出两百美元,上面的余额显示,账户里只剩八十三块钱了。
摩顿森打电话给旧金山大学医学中心的主管,希望在财务危机变得更糟前尽快开始排班。“你说感恩节会回来帮忙,”主管说,“现在连圣诞节都过去了。葛瑞格,你是我们最好的护士之一,但如果你不出现,对我们来说就什么都不是。你被开除了。”那天晚上在电视上听到的那句话,几天来一直在他脑海里徘徊不去:“人民在说话。”他苦涩地重复着这句话。
他打了三四通电话给登山界的朋友们,想先找一个暂时的落脚处,然后再做打算。在柏克莱罗琳娜街一栋老旧的维多利亚式房屋的二楼玄关他整整住了一个月。不管是刚从优胜美地回来的柏克莱研究生和登山客,还是正准备去的,每个晚上都会在楼下举办狂欢派对,一直搞到三更半夜。睡在二楼走道的睡袋里,摩顿森努力忽略薄纸般的隔间里传来的做爱声。他睡觉的时候,上洗手间的人得从他身上跨过去。
只要够积极,一位合格、称职的护士就不会失业太久。一连几天搭着大众运输工具去面试,尤其是在下雨天,他总会猛然惊觉“青春传奇”已经不在了。几天后,“旧金山一般创伤中心”以及柏克莱的“阿塔贝茨医疗中心烧伤部门”都通知他被录取了,担任没人愿意做的大夜班护理。
他努力存了一些钱,在环境恶劣的惠乐街上,一栋没电梯的三楼公寓里分租了一个房间。二房东名叫维陀·杜得辛思基,是位波兰籍杂工,也是个老烟枪。和杜得辛思基做伴的几个晚上,摩顿森发现他一直在喝酒——一种没名字的蓝色伏特加,每次他都要买上好几打,就着酒发表关于教宗圣保罗二世的独白。灌足了伏特加后,他就完全不理会摩顿森,开始自言自语了。所以大部分的夜晚,摩顿森都躲回自己的房间,努力忘记玛琳娜。
“我以前也曾经被女友甩过。”摩顿森说,“但这次不一样。这次真的很痛苦,但我没有别的方法摆脱,只能靠时间平复一切。”
有时在夜里,忙碌的急救处理可以让他忘掉自己,忘掉所有的烦恼。面对身体大面积遭到三级烫伤的五岁小女孩,他无法自怨自艾。在设备良好的西方医院里,所有医疗器材、药物和包扎用品都在手边,病人的痛苦可以马上减轻,不像他待了七个星期的科尔飞,得开八个小时吉普车才能取得药物。这是唯一让他快乐的事。
坐在阿里家的大厅,听老人跟他说着有关建桥的事情,摩顿森觉得自己的心像只从陷阱里逃脱的小兽,起初拼命狂奔,接着速度渐慢,最后竟然安顿下来,出奇的平静。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奔跑到了终点:科尔飞,永恒冻土之前的最后一个村落。情况变复杂了,像在库阿尔都时那样跺脚出走并不能解决问题,而且他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再逃了。常嘎吉唇角的微笑正在扩大,摩顿森明白这个人自以为已经赢了。
即使感到失望,摩顿森也无法生科尔飞人的气。他们当然需要一座桥,不然怎么盖学校?难道要把每一片木板,每一块屋顶的马口铁片,用湿滑的箱子一一运过布劳渡河?他开始生起自己的闷气来,气自己没能想得更周详,事先规划得更好。他决定待在科尔飞,直到把所有事情搞清楚——所有盖学校前必须先解决的事情。他绕了那么远的路才回到这里,再绕点路有什么关系?
屋里挤满了全村壮丁,却没有一丝声响。“告诉我桥的事。”他打破了沉默,问哈吉:“我们需要什么?要怎么开始着手?”
他还在希望,桥能很快修好,而且不需要花太多钱。
“我们必须用很多炸药,切开很多很多的石头。”哈吉·阿里的儿子塔瓦哈说。接着是一阵巴尔蒂语的讨论,是该切割当地的石头,还是从河谷下游用吉普车运石头过来?关于哪里的石头质量最好,村民们展开了热烈的讨论,除此之外,大家的意见基本上一致:钢索和厚木板必须从斯卡都或吉尔吉特买好后运过来,这要花好几千美元,请技术工人又要好几千——总数接近五位数。摩顿森拿不出这么多钱。
他告诉他们,他大部分的钱都花在买学校的建材上了,所以他必须再回美国募款造桥。他以为科尔飞的村民们会和他一样痛苦,但等待对他们来说,就像在海拔三千米处呼吸稀薄的空气一样平常,早已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了。
每一年,他们都得在燃烧着牦牛粪的房间里等待六个月,等天气暖和起来才能回到户外。巴尔蒂猎人会一连几天跟踪一头羱羊,一小时又一小时慢慢潜行,直到靠得够近,才敢发射唯一的子弹。巴尔蒂新郎可能要等上好多年才能结婚——直到父母为他挑选的十二岁女孩长大为止。遥远的政府曾经承诺,帮布劳渡河的居民盖学校,但几十年过去了,他们还在等待。耐心是他们最了不起的品质。
“谢谢你。”哈吉努力用英文说。把这件事搞成这样还被深深感谢,这让摩顿森感觉难以承受。他把老人拥进怀里,闻着他身上木材烟熏和湿羊毛的气味。哈吉开心地把莎奇娜从厨房叫出来,给客人再斟一杯现做的酥油茶——摩顿森越喝越喜欢的茶。
摩顿森要常嘎吉自己回斯卡都,满意地看到他脸上掠过了一丝震惊——虽然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摩顿森必须在回美国前,把所有跟桥有关的事都弄清楚。
他和哈吉一起搭吉普车到较低的河谷地区,研究那里的桥。回到村里,他把村民们建桥的草图画在笔记本上,然后和科尔飞的长者们讨论,当他从美国回来时,村里哪一块地可以用来盖学校,如果安拉愿意的话。
当巴托罗冰川吹下来的寒风挟带着雪花,一点一点覆盖科尔飞时,村民们待在室内的漫长季节就开始了。摩顿森和他们一一道别。十二月中旬,在科尔飞待了两个多月后,他不能再延误回程的时间了。在半数居民家里喝过道别茶后,摩顿森乘着超载的吉普车一路颠簸回布劳渡河南岸——车上的十一位科尔飞村民坚持要送他到斯卡都。车子颠簸时,他们就会跌成一团,彼此靠在一起维持平衡,也相互取暖。
从医院值完班,走在回公寓的路上,世界似乎正处于黑夜与黎明的朦胧交界,寂寞让摩顿森身心俱疲,似乎再也找不到在科尔飞时的那种真挚情谊。而打电话给吉恩·霍尔尼,唯一可能帮他回到科尔飞的人,又实在令人恐惧,他连想都不敢想。
整个冬天,摩顿森都在攀岩健身房里攀岩。没有了“青春传奇”,去那里的路变得很麻烦,但他还是搭公交车去,一方面是为了运动,一方面是因为有人做伴。在他准备攀登乔戈里峰、打算把身体锻炼到最佳状态时,他是健身房会员眼中的英雄。但现在,只要他一开口,说的事情全都是关于失败的:一座没能登顶的山峰、一位分手的女友、一座待建的桥和一间没盖成的学校。
在一个下班后走回家的深夜,摩顿森在公寓对街被四个不到十四岁的男孩抢劫了。一个男孩用颤抖的手把手枪抵在摩顿森胸前,他的同伴搜刮着摩顿森的口袋。“妈的,这个混蛋只有两块钱。”男孩把钱放进口袋,然后把皮夹还给摩顿森。“我们怎么会碰到柏克莱最没用的白人?”
破产,失败,破碎的生活——从冬天到春天,摩顿森陷入深深的沮丧中。他回想着那些一路送他到伊斯兰堡的科尔飞村民的脸,那些充满希望的脸。一定的,如果安拉愿意,他很快会带着钱回来。为什么他们对他信心满满,可他对自己却信心全无?
五月的一个傍晚,摩顿森躺在睡袋上,一边想该清洗睡袋了,一边却挣扎着想是否该花钱去自助洗衣店。电话响了,是刘易斯·罗和德博士打来的。罗和德与搭档吉姆·威克伟尔于1978年成功登顶乔戈里峰,成为首度登顶世界第二高峰的美国人。摩顿森攀登乔戈里峰前曾打电话向他请教,之后他们偶尔联络,次数虽然不多,但谈得很投机。“霍尔尼告诉我你想盖所学校。”罗和德说。“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摩顿森把所有的事都说了,从五百八十封信开始,一直讲到他现在遭遇的造桥瓶颈。他也跟这位长者诉说起自己遇到的困难:失去女友,失去工作,以及最让他害怕的——失去方向。
“振作起来,葛瑞格。你当然会遇到一些问题。”罗和德说,“你现在打算做的事,比攀登乔戈里峰要困难太多了。”
“从刘易斯·罗和德口中说出的这几句话,对我的鼓励相当大。”摩顿森说,“他是我心中的英雄。”罗和德与伙伴威克伟尔为登顶经历的艰难,已成为登山史上的传奇。早在1975年,威克伟尔就曾尝试登顶。登山队摄影师盖仁·罗威尔还写了一本书,叙述这支队伍经历的艰辛,记录了登山史上最遗憾的一次失败。
三年后,罗和德跟威克伟尔再次回到乔戈里峰,这次他们从最险峻的西山脊爬到了距峰顶不到一千米的地方,结果遭遇雪崩,又被迫撤离。但他们并没放弃,而是在七千六百米的高度横跨乔戈里峰,改走传统的阿布鲁兹山脊路线,结果竟然成功登顶了。氧气存量已经不足的罗和德,明智地决定迅速下山,但威克伟尔则在峰顶徘徊,等着相机镜头解冻,好拍照记录他追求了一生的成功。这个失策的决定,差点要了他的命。
由于没有头灯,威克伟尔无法在黑暗中下山,被迫在山上露营过夜——这也成为登山史上海拔最高的露营纪录之一。威克伟尔的氧气用完了,出现了严重冻伤、肺炎、肋膜炎以及几乎致命的肺部栓塞。罗和德和其他队员全力用药物维持他的生命,直到他被直升机救援下山,送回西雅图进行重大的胸部修复手术。
刘易斯·罗和德的人生经历,让他明白追求目标的道路上必然会历经辛苦。他清楚摩顿森选择的道路有多么艰难。他的话让摩顿森觉得自己没有失败,只是还没有完成任务——暂时还没。
“打电话给霍尔尼,把你跟我说的事全告诉他。”罗和德劝告摩顿森,“让他支付造桥的钱。相信我,他付得起。”
打从回来到现在,摩顿森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恢复成以前的那个摩顿森了。他挂上电话,火速在密封塑料袋里翻出写有霍尔尼姓名和电话的纸笺。“别搞砸。”那张纸上写着。嗯,也许他已经搞砸了,也许还没有——这要看你是和谁谈。边想着,他的手指已经拨起了电话。
造桥
这广大的山脉仅有少数生物存活,这个人类只能造访、无法定居的地方,生命有全新的地位……但群山并没有骑士精神,我们总是忘记它们的残暴,它们用风雪、岩石、冰冷无情地袭击冒险攀登的人。
——乔治·夏勒《沉默之石》
电话中传出噼里啪啦的杂音,像是隔着半个地球,摩顿森知道其实对方离他不超过两百公里。“再说一遍?”那边说。
“色俩目(祝你平安)。”摩顿森对着话筒用力喊,“我要买五捆一百二十五米长的钢索,要三股的。先生,你有没有货?”
“当然有。”电话音讯突然清楚了。“一根钢索十五万卢比,这个价钱能接受吗?”
“我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承包商大笑起来,“我是整个北部地区唯一拥有这么多钢索的人。我能请教您的大名吗?”
“摩顿森,葛瑞格·摩顿森。”
“您从哪里打的电话?葛瑞格先生,您也在吉尔吉特吗?”
“我在斯卡都。”
“方便问您为什么要用这么多钢索吗?”
“我有朋友住在布劳渡河上游,他们没有桥,我要帮他们造一座桥。”
“啊,您是美国人吧?”
“是的。”
“我听说过您要造桥的事。到您村里的小路,吉普车开得上去吗?”
“如果不下雨的话可以。您能把货送上去吗?”
“如果安拉愿意。”
他说“如果安拉愿意”,而不是“不行”。十几通被拒绝的电话之后,这是摩顿森听到的最动听的回答,也是最有意义的回答。现在他有钢索了,这是建桥前最后也最困难的部分。时间是1995年6月初,如果没有其他无法克服的困难,桥在冬天前就可以修好,明年春天盖学校时就能派上用场了。
虽然摩顿森打电话给吉恩·霍尔尼时紧张得不得了,霍尔尼却出乎意料地和善,而且又开了张一万美金的支票给他。“你知道吗?我那帮子前妻,有的一个周末花的钱就比这个数多。”不过,他也要求摩顿森做出承诺。“学校能不能尽快盖好?我年纪大了,等盖好时,寄张照片给我。”摩顿森满怀喜悦地答应。
“这个人有钢索吗?”常嘎吉问。
“他有。”
“要多少钱?”
“跟你说的数目一样,一捆八百美元。”
“他会送货上去吗?”
“如果安拉愿意。”摩顿森把话筒放回常嘎吉办公室的话机上。带着霍尔尼的赞助金回到盖学校的轨道上摩顿森很高兴,而且这次他也很乐意利用常嘎吉公司的服务,虽然每笔交易常嘎吉都会抽取提成,但看在他广大人脉带来的效益上,这些佣金花得绝对值得。常嘎吉过去是警察,而且似乎认识镇上的每个人,加上学校的建材存放在他那儿,他也写了保管收据,没理由不对他的长处和人脉善加利用。
摩顿森睡在常嘎吉办公室吊床上的那个星期,每当看到墙上古旧的世界地图上,坦桑尼亚仍印着旧名“坦格尼噶”时,总有一丝怀旧的欣喜。他偶尔也喜欢听听常嘎吉以前小奸小恶的故事。夏天天气特别好,常嘎吉的生意很忙,筹备了好几支登山探险队,包括尝试攻顶乔戈里峰的德国登山队和日本登山队,以及二度攀登加舒尔布鲁木iv峰的意大利队。也因为如此,常嘎吉办公室的角落开始出现德国标签的高蛋白营养棒,就像松鼠过冬的坚果存粮;书桌后头则有一大箱日本宝矿力水特运动饮料,外加三四盒意大利脆饼。
订好了钢索,确定货会送到后,摩顿森乘吉普车去了艾斯科里,一路穿过苹果和杏桃树的隧道攀升,直到希格尔河谷。晴空万里,海拔五千多米的红褐色锯齿状山脊仿佛触手可及,山路则像从悬崖中雕刻出来的,勉强能让车子通过。
但当他们转到布劳渡河时,南方急驰而来的云层——印度飘来的季风雨——开始笼罩车子。等他们抵达艾斯科里时,由于没有车窗,车里人人都已经淋成了落汤鸡,溅了一身泥。
进入艾斯科里后,大雨狂泻,司机说什么也不肯继续摸黑前进,摩顿森只好下车。到科尔飞至少还要步行好几个小时,他不得不在村长哈吉·麦贺迪家隔壁的商店里借宿一晚,躺在一袋袋稻米上,拼命把爬上来躲雨的老鼠赶下去。
好不容易到了清晨,暴雨仍然像世界末日般倾泻不止,吉普车司机也接了活计把一批货运回斯卡都,于是摩顿森决定步行上路。他一直想改变对艾斯科里的印象,努力去欣赏这个地方,但这个村镇已被“污染”得相当严重。所有往西北去的徒步者和登山队都会途经这里,许多人要在这里雇用挑夫、添补用品,不肖商人们已经学会了狠狠敲西方人的竹杠。换言之,艾斯科里的商人通常会哄抬物价,并拒绝任何议价。
摩顿森在一条积水深达半米、两旁都是土石屋圆墙的巷子里蹒跚前行,突然觉得上衣被人从后头拉住。他转身一看,一个满头虱子的男孩伸手向他讨钱。摩顿森从帆布包里拿了个苹果给他,男孩却随手丢进水沟。
经过艾斯科里北边的一段路时,摩顿森得用衣角捂住鼻子才能呼吸。这里是无数登山队伍攀登巴托罗冰川的大本营,几百堆粪便发出阵阵恶臭。
摩顿森最近读了海琳娜·诺伯·霍吉的著作《古代的启示》,对作者的观点深有同感。诺伯·霍吉在此山南边的拉达克住了十七年。拉达克和巴尔蒂斯坦几乎一模一样。诺伯·霍吉研究拉达克文化近二十年之久,最后的结论是:比起无限制地“改善”拉达克人的生活水平,保存他们的传统生活方式——与土地和谐共处的大家庭生活方式——才能为拉达克人带来最大的幸福。
“我过去一直以为,人类的‘进步’是某种不可避免的趋势,不容质疑。”她写道,“我们被动地接受种种‘进步’的做法:在公园中间开一条车道,拆掉有两百年历史的老教堂,盖钢筋玻璃帷幕的银行……步调越来越快,生活却变得越来越困难。但在拉达克,我不再这么认为,我们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我很幸运地目睹了另一种‘更正常’的生活方式——一种基于人类与地球共同演化的生存形态。”
诺伯·霍吉认为西方的开发者不应该盲目地给古老的文化强加上现代的“进步标准”,她提出工业国家应该像拉达克这样的民族学习,建造永续的社会。“在拉达克我看到的是,社群,以及人与土地的密切关系,比任何物质或高科技都更能丰富人类的生活。这时我才了解,另外一种生存方式是可行的。”
摩顿森爬上湿滑的峡谷继续往科尔飞前进,右边就是湍急的布劳渡河,他忽然担心一座桥可能给这个与世隔绝的村落带来的影响。“科尔飞的人生活非常辛苦,但他们身上有一种罕见的纯真。”摩顿森说,“有了桥之后,他们可以在几个小时内到达医院,不用再花上好几天时间,但我也担心外面的世界会改变科尔飞。”
村民们在河岸边迎接他,帮他坐进缆车。河岸两边是几百块大花岗岩板,堆在桥墩的预定位置等着开工。哈吉·阿里最后说服摩顿森,与其把石头千辛万苦运过河,或者看老天脸色从别的地方把石头运上来,倒不如从河岸两旁几百米的山腰处把石头切割下来用。科尔飞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石头。
大雨中,摩顿森领着一群人去哈吉·阿里家,讨论建桥的程序,一头黑色长毛牦牛站在两间房舍中间,正好挡住他们的路。十岁的女孩泰希拉拽着牦牛鼻环上的辔头,好声好气地叫它让路,她是村里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侯赛因的小女儿。不过这头牦牛别有打算,好整以暇地拉出一堆冒着烟的粪,泰希拉见状赶紧把白头巾甩过肩,蹲下来把牛粪和成一个个小球,然后往屋檐下的石墙上摔去,好让粪球变干,以免这珍贵的燃料被雨水冲走。
到了哈吉·阿里家,莎奇娜握住摩顿森的手表示欢迎,他才想起这是第一次有巴尔蒂妇女敢碰他。她大胆地贴近他的脸,露齿而笑,仿佛在挑战他的惊讶。因为莎奇娜的热情欢迎,摩顿森也跨过限制,走进了她的“厨房”。里面有一个石头火炉,几个架子和一块变了形的砧板。摩顿森蹲在引火的草堆旁,跟莎奇娜的孙女嘉涵打招呼。小女孩害羞地笑着,用酒红色的头巾遮住嘴,又把整张脸藏了起来。
莎奇娜在一旁咯咯笑着,想把摩顿森赶出厨房,但摩顿森从旧铜壶里抓了把草药味的“潭布洛克”(高山茶),然后把水从塑料汽油桶倒进熏黑的茶壶,又给火里加了几把树枝把茶烧开。
他为开会的人们斟好茶,自己也拿了一杯,坐在哈吉·阿里和炉壁中间,牦牛粪燃烧的刺鼻气味弥漫在整间屋子里。
“我的祖母非常惊讶,葛瑞格医生居然跑进了她的厨房,”嘉涵说,“但她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了,所以也能接受。很快她的观念就改变了,她开始跟我祖父开玩笑,说他应该学学他的美国儿子到厨房帮忙。”
不过在事关科尔飞的重大问题上,哈吉·阿里从不放松警惕。
“我每次都觉得很惊奇,没有电,没有电话,没有收音机,但哈吉·阿里对布劳渡河谷和其他地区的信息都了如指掌。”摩顿森说。这次,两辆载着钢索的吉普车驶到距离科尔飞二十五公里的地方,突遇坍方落石,道路中断。哈吉·阿里告诉村人,道路可能好几个星期都通不了,重机挖土设备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天气下从斯卡都出来抢修,他建议村里的壮丁全部出动,把钢索搬上来,这样就可以立刻开始造桥了。
第二天,三十五位巴尔蒂男子,从十几岁的少年到和哈吉·阿里差不多年纪的白胡子老公公,在雨中走了一整天,背起钢索后再走十二个小时的山路回到科尔飞,他们的兴高采烈让摩顿森非常吃惊。每捆钢索重达三百六十公斤,穿过轴孔的木杆要十个人才扛得动。
摩顿森比科尔飞人高出一个头以上,他也想帮忙一起搬,却总让钢索歪向一边,最后只好在一旁看别人忙,不过也没人在意——大部分村民都曾受雇于西方登山队担任协作和挑夫,早就习惯了背着同样沉重的大包攀爬巴托罗冰川。
哈吉·阿里的背心口袋里总放着气味浓烈的烟草“纳斯瓦”,而且似乎是无限量供应,村民们一边嚼着烟草,一边愉快地前进。塔瓦哈跟哈吉·阿里合背一捆钢索,他对摩顿森说,为了改善村里的生活而辛苦工作,比起帮外国人追求当地人很难理解的登山“目标”要愉快多了。
回到科尔飞后,村里的壮丁合力在泥泞的河岸上把地基打深。季风雨一直在下,在这种天气里水泥没办法干,塔瓦哈和几个年轻人建议不如到山上去猎羱羊,还邀摩顿森和他们一起去。
摩顿森只穿着跑鞋、雨衣和夏瓦儿卡米兹,以及一件他在斯卡都市场买的便宜的中国毛衣,到了山上才发现衣服实在不够。不过其他六位村民也好不到哪儿去:塔瓦哈还好,穿着登山者送的皮面徒步鞋,另外两位是用皮革把脚包起来,还有一位穿着塑料凉鞋。
他们在持续变大的雨势中往北走,穿过一畦又一畦灌溉过的荞麦田。熟透的荞麦穗看起来像一根根“迷你”玉米,在暴雨狂袭下随穗秆摇摆跳跃。塔瓦哈骄傲地扛着一行人唯一的一支枪,那是一支英国殖民时代遗留下来的毛瑟枪。摩顿森简直无法相信,他们竟打算用这支古董枪击倒羱羊。
摩顿森看到了他从乔戈里峰下来时错过的桥——一座用牦牛毛绑在布劳渡河两岸巨石上的“藏母巴”,忽然觉得非常高兴。这桥通往艾斯科里,也正好位于科尔飞的边缘。如果当初他没有错过这座桥,没有误入科尔飞,接下来的人生很可能会完全不同。
他们往上爬,渐渐进入了峡谷的包围,天空的落雨和布劳渡河的水花一起,把他们浑身上下弄得透湿。山路紧依着陡坡蜿蜒上升,坡度令人头晕目眩。一代代巴尔蒂人把扁平石片卡在一起作为路基,以防脆弱的道路被山洪冲走。背着竹篮走在只有脚掌宽的山路上,巴尔蒂人却像走在平地上一般稳健。摩顿森紧紧靠着谷壁,跟着前面人的脚印一步步小心地走,下面就是布劳渡河,他实在没办法让自己不紧张。
布劳渡河在此处之丑陋程度,简直可以与孕育它的高山冰峰之美丽程度比肩。泥黄色的河水像是扭动着身躯的蟒蛇,在不见天日、布满黑棕色卵石的地下岩穴间咆哮着,让人很难相信这狰狞的湍流竟是孕育金黄荞麦穗和所有作物的生命之泉。
雨终于在他们到达比亚福冰川之前停了。一道光线从云层中射出来,照在东边的巴柯尔达斯峰上,将山峰映成一片柠檬黄色。这座海拔5800米的金字塔型高峰被当地人称为“科尔飞的乔戈里峰”,因为它的形状和乔戈里峰极为相似,像神祇般保护着他们的家园。科尔飞人将这个景象视为吉兆,塔瓦哈带领一行人开始向喀喇昆仑山脉的神祇们祈祷,承诺他们将只猎取一头羱羊。
要找到羱羊,他们得再往上爬。著名野外生物学家乔治·夏勒曾在喜马拉雅山区追寻羱羊及其近种的踪迹。彼得·马修森也曾在1973年跟随夏勒在尼泊尔西部山区研究“岩羊”,他将这段长途跋涉的艰辛山旅形容为“朝圣”,那是他后来的名著《雪豹》一书的蓝本。
在世界屋脊上行走,需要的不单是体力。夏勒在著作《沉默之石》中承认当自己走在喀喇昆仑山脉间——这里被他称为“地球上最荒凉的地方”——除了进行科学研究,更像是一场心灵的孤旅。“旅程中充满艰苦和沮丧,”夏勒写道,“但是这些山让我上了瘾,让我更想探索喀喇昆仑。”
二十年前夏勒在此地徒步时,记录了羱羊和马可波罗羊的踪迹。经过多日的勘探,他对羱羊在恶劣环境中的适应能力更加惊叹。
高山羱羊是一种肌肉结实的大型山羊,巨大的弯角让它们很容易辨认——对巴尔蒂人而言,它们的弯角同美味的肉一样珍贵。夏勒发现,羱羊是喀喇昆仑山脉活动区域最高的动物,稳健的脚步让它们能走上海拔超过五千米的狭窄岩路,这远比捕食它们的狼或雪豹爬得高。只要有植被的地方就有它们的踪迹,它们每天需要觅食十到十二个小时,寻找草叶嫩枝来填饱肚子。
前方出现了一片硬冰,这说明他们已经接近比亚福冰川的冰舌末端。塔瓦哈停下脚步,从摩顿森上回送他的酒红色抓绒衣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圆形的东西,那是个“托马尔”(勇气徽章)。巴尔蒂人认为村里婴儿夭折是因为山里的恶灵作祟,因此每个婴儿一出生就在脖子上挂上“托马尔”避邪。遇到危险时,比如此刻需要在流动的冰河上行进,他们就会把“托马尔”戴上。塔瓦哈把用紫红色羊毛精心织成的大徽章绑在衣服拉链上,别的人也把各自的“托马尔”系好,一行人这才踏上冰川。
走在为打猎觅食才踏上冰川的人们中间,而不是为了冲顶,摩顿森对这片荒野有了全新的看法。难怪喜马拉雅最伟大的山峰都是到20世纪中叶才有人登顶——住在附近的居民从来没想过攻顶创纪录的事儿,住在世界屋脊上,光是努力维持温饱就把他们的精力消耗殆尽了。就这点来看,巴尔蒂人和被他们猎捕的羱羊其实没什么两样。
他们继续往西,在不稳定的冰层和湛蓝的冰川湖之间择路前行。冷热交替的季节性风化效应,不断将石块撬散松落,他们可以听到岩石掉落深潭激起水花的回声。北边靠近低空云层的地方,是著名的食人魔峰,这座海拔七千二百多米的山峰只有一次被征服的纪录,是在1977年由英国登山家克利斯·鲍宁顿和道格·史卡特创下的。但食人魔峰在他们下山途中就施以报复,史卡特最后被迫用两条断腿一路爬回大本营。
比亚福冰川爬升到海拔五千米,在雪湖位置汇入希斯帕冰川,然后一起向下流入亨札河谷。全长一百二十公里的希斯帕冰川,是地球两极之外绵延最长的冰川系统,这条自然公路曾是亨札河谷的土匪掠夺布劳渡河谷的通道,但如今除了偶尔让塔瓦哈兴奋的雪豹足迹,以及两只在高空好奇地盘旋着的秃鹰,整座高山大道上只有狩猎队伍在孤独行进。
摩顿森只穿着球鞋,又在冰上走了好几个小时,脚已经冻僵了。泰希拉的父亲侯赛因从背包中取出茎叶,折出好几叠干草,垫在摩顿森的耐克球鞋里。摩顿森一直纳闷,没有帐篷和睡袋,这些人该怎么度过山上的寒夜呢?要知道,远在西方人带来先进的登山装备前,巴尔蒂人已经在比亚福冰川上狩猎了好几百年。
每天晚上,一行人在两侧冰石成排的洞穴里过夜,巴尔蒂人对这些洞穴的位置了如指掌,就像沙漠中的贝都因人对水源地一样清楚。每个洞里都堆放着干燥的灌木,以及引火用的鼠尾草和杜松。从笨重的岩石堆下头,他们把先前存放的豆子和米拿出来,再加上在热石头上烤的骷髅状面包“库尔拔”,继续打猎所需的食物也就够了。
四天后,他们终于发现了羱羊的踪迹——散乱在平坦岩石上的一副羱羊骸骨,早被胡鹫和雪豹舔得雪白干净。接着塔瓦哈看见,骨头上方高处的岩架上有十六只羱羊正在觅食,他连忙喊着:“斯金!斯金!”斯金即巴尔蒂语的“羱羊”。羱羊巨大的弯角在变幻的天空下形成美丽的剪影,但它们的位置实在太远太高。塔瓦哈推测那头死掉的羱羊应该是被雪崩冲下来的,因为这里离它们觅食的地点实在太远。他把羊头和羊角从脊椎上扳松扯下,系在摩顿森的背包上,送给他当礼物。
比亚福冰川在高峰间凿出了比科罗拉多大峡谷还深的沟谷。他们往上走到冰川和拉托克峰北脊相遇的地方,这里的地形曾吓退过很多登山队伍。有两次他们都偷偷摸到了羱羊群下风处,但都被它们察觉,在他们来不及开枪时就逃开了。
第七天黄昏时,塔瓦哈看到一只公羊站在他们上方,距离只有不到二十米。他把火药填进毛瑟枪,把钢弹装好,摩顿森和其他人都趴在他身后,紧紧贴着悬崖底部,免得被机灵的羱羊发现。塔瓦哈扳开枪管的支架,在一颗大石头上架稳,然后轻轻扣动扳机——但还是太响了,羱羊忽地转身面向他们,距离近得可以看清它竖起来的胡须。塔瓦哈扣下扳机,摩顿森看见他嘴唇蠕动,在默念祷词。
枪声震耳欲聋,震落了一阵碎石雨。火药喷得塔瓦哈满脸黧黑。摩顿森原本以为塔瓦哈失手了,因为那只羱羊还站得好好的——但几乎是马上,羊的前腿一跪,一股热雾从颈部的伤口喷到冰冷的空气中。它两次要挣扎着站起来,但终究还是慢慢安静了,最后一歪倒下。“安拉乎艾克拜尔!”科尔飞人齐声高喊。
屠宰工作在入夜后开始,他们把公羊的部分骸骨带进洞穴,升起了火。侯赛因熟练地操着和前臂一样长的弯刀,专注令他眉头微皱,给他睿智、瘦长的脸增添了一丝忧郁。他把羊肝切片然后分给大家。侯赛因是所有科尔飞村民中,唯一曾离开布劳渡河谷,在平原的拉合尔读到十二年级的人。但此时看到他在洞穴里弯着身子,两手沾血切着羊肉,摩顿森心想旁遮普省闷热平原上的学生生涯,对侯赛因来说早已远去——突然间他想到,侯赛因是最合适的教师人选,只有他胜任联结两个世界的工作。
狩猎队伍回到村子之前,季风雨已经彻底散去,天空晴朗无云。回到村里,他们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领头的塔瓦哈高捧羱羊头,押后的摩顿森则把他的礼物戴在头上——看起来就像是头上长了角。
一行人把小块羊肉分给挤在路旁围观的孩子,他们吮吸着这些珍馐,就像仔细舔着糖果。装在篮子里的上百公斤羊肉则平均分给所有参与狩猎的家庭。等到羊肉都下了肚,羊脑和着洋葱马铃薯都炖了汤,哈吉·阿里把外国儿子带回来的羊角挂在大门上方的一排战利品中间,那些都是他当年骁勇健壮的证明。
摩顿森把自己先前画的造桥设计图,带给吉尔吉特的一位巴基斯坦军队工程师看。工程师仔细检视之后,建议做些强化结构的修改,重画了一张详细的施工蓝图,清楚地标出钢索的位置。修改后的设计需要两座二十米高的石头桥柱,顶端加上宽度足够让牦牛车通过的拱形混凝土结构,还有距离水面十八点五米、全长八十六点六米的悬索桥面。
摩顿森从斯卡都雇了一班有经验的泥水匠来建造桥柱。石板很重,要四名村民合力才能抬起,而后平放在抹平的水泥上。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围观,在父亲或叔叔、舅舅扛石头扛到脸红脖子粗时,在一旁用力喊叫帮他们打气。一块又一块的石板,一点一滴的建造,两座三层石基的桥柱终于在河两岸立了起来,越往上变得越窄。
秋高气爽,辛苦的工作变得舒服多了,每天傍晚摩顿森清点完当天叠建的石板,都对工程的进度非常满意。整个七月份,男人们都忙着建桥,妇女则照顾庄稼。牢固的桥柱建起来后,比所有村民家里的屋顶都高。
在冬天来临,所有人被迫整天待在屋里之前,科尔飞的居民尽可能待在户外,大部分家庭都在屋顶上用早餐晚餐,忙完一天的工作后,让气味浓郁的“丹布洛茶”把一碗饭和豆子蔬菜汤“达尔”冲下肚。摩顿森最爱跟哈吉·阿里一家人在屋顶享受黄昏的余温,跟几十户同在屋顶上的人家闲话家常。
诺伯·霍吉曾赞美过另一个喜马拉雅国家的领袖不丹国王的观点——衡量一个国家成功与否的指标,不该是国内生产总值,而是“国民幸福总值”。在科尔飞干燥温暖的屋顶上,身旁尽是今年丰收的各种农作物,吃着晚饭、抽着烟、聊着天、享受着露天咖啡馆般的悠闲,摩顿森深深感觉到即使物质生活如此贫乏,巴尔蒂人仍然拥有保持纯真快乐的秘诀。如此单纯的快乐生活在所有发达国家里都正在迅速消失,就像古老的森林一样。
夜晚时分,塔瓦哈和摩顿森这样的单身汉会善用温和的天气,露宿在星空下。现在摩顿森的巴尔蒂话已经说得相当流利了,他和塔瓦哈常常聊到大部分村民连说梦话都会说到的话题,最主要的话题之一自然是女人。那时摩顿森已经年近四十,塔瓦哈也快三十五岁了。
塔瓦哈告诉摩顿森,自己非常想念妻子萝奇雅,自从她因难产而死、留下他们唯一的孩子嘉涵距今已经有九年了。他们躺在屋顶上,凝望着银白丝巾般的银河。“她非常非常美。”塔瓦哈说,“她的脸蛋很小,就像嘉涵,有时候她会突然唱起歌,或者突然笑起来,像只小土拨鼠一样。”
“你会不会再婚呢?”摩顿森问。
“喔,这对我来说是很容易的事。”塔瓦哈解释道,“有一天我会成为‘努尔马得哈尔’(村长),而且我已经有很多土地,不过目前我不爱别的女人。”他害羞地压低了声音。“只是有时候我……喜欢……”
“你不结婚也可以做那件事吗?”摩顿森问,这是他来到科尔飞后一直好奇的事情,只是总没有适当的时机发问。
“当然可以。”塔瓦哈回答,“跟寡妇,科尔飞有很多寡妇。”
摩顿森想到底下拥挤的住房,一家十几个人并排睡在垫子上。“你们都是在哪里……呃……”
“当然是在‘罕得霍克’。”塔瓦哈回答。科尔飞每栋房子的屋顶上都有“罕得霍克”,也就是储存粮谷的茅草顶小屋。“你要我帮你找位寡妇吗?我想已经有好几位爱上葛瑞格医生了。”
“谢谢你,”摩顿森敬谢不敏,“不过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你们村里有你喜欢的女人吗?”塔瓦哈问道。摩顿森于是开始讲述十年来主要的恋爱失败经历,包括同玛琳娜的感情。他惊讶地察觉在述说这一切时,心中的疼痛已经明显减轻了。
“啊,她是因为你没有房子离开你?”塔瓦哈问,“这种事在巴尔蒂斯坦也常发生。不过你现在可以跟她说,你在科尔飞有房子,还快要有座桥了呢!”
“她不是我想要的女人。”摩顿森说。他发现自己说的是事实。
“你最好快点找到你想要的女人。”塔瓦哈下了结论,“在你变老变胖之前。”
他们准备在两座桥柱间串起第一根钢索时,从巴托罗冰川回来的挑夫捎来消息,有一队美国人正往这儿走来。当时摩顿森手上拿着图纸,坐在布劳渡河北岸的大石头上,指挥两岸人马各自领着牦牛队拉直主钢索,在没有重机械的情况下,尽可能把钢索紧捆在桥塔上。身体最灵活的村民在工程师标注的固定点绑上一圈又一圈的支撑缆索,再用铁钳锁紧它。
一位拄着登山杖,头戴白色棒球帽,神情威严的美国人从河北岸下游方向走过来,身边跟着当地一位英俊的大胡子向导。
“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是:坐在石头上的那家伙块头可真大。”乔治·麦克考恩回忆道,“我搞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他头发很长,又穿着当地服装,但很明显他不是巴基斯坦人。”
摩顿森从石头上滑了下来,伸出欢迎的手。“您是乔治·麦克考恩吗?”麦克考恩握住他的手,难以置信地点着头。“那,祝您生日快乐!”摩顿森笑着交给了他一个密封的信封。
乔治·麦克考恩曾与刘易斯·罗和德、埃德蒙·希拉里爵士一同担任美国喜马拉雅基金会的董事。他跟两个孩子唐和爱咪到乔戈里峰徒步,造访他曾赞助的登山队大本营,度过六十岁的生日。基金会董事们寄来的生日卡片抵达艾斯科里后,最终交到了摩顿森手上——当地官员以为,一个美国人总会有办法和另一个联系上。
麦克考恩过去是博伊西加斯凯德家用建材公司的总裁兼董事长,六年内将公司的营业额从一亿美元扩展到六十亿美元,随后脱离集团独立营运。他把商业这门功课学得很好,20世纪80年代在湾区门罗公园市成立了自己的创投公司,专门收购其他公司过度成长导致的难以管理的部门或子公司。麦克考恩做过手术的膝盖还没完全复原,又在巴托罗冰川上走了好几个星期,正在担心自己能不能撑下去,此时和摩顿森相遇,他高兴得难以言表。
“远离文明世界足足一个月,在堪称险恶的环境下,居然能和一位如此能干的年轻人说上话。”麦克考恩说,“我真的很高兴。”
这次的巧遇让两人都很高兴。麦克考恩说:“摩顿森一点儿也不机巧,他是个温柔的巨人。看到和他一起建桥的人,你就会清楚他就像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他们很爱戴他。我忍不住想,这个美国人靠什么本事做到这种程度?”
摩顿森用巴尔蒂语跟麦克考恩的向导自我介绍,当他用乌尔都语回答时,摩顿森才知道他叫费瑟·贝格,不是巴尔蒂人,而是来自遥远的阿富汗边境查普森河谷的瓦希族人。
摩顿森问他的美国同胞能不能帮他一个忙。“我觉得自己在科尔飞好像是孤军奋战,”摩顿森说,“我希望这些人知道,其实美国有很多人都关心他们,不是只有我而已。”
“他交给我一大叠卢比,”麦克考恩回忆,“要我扮演从美国来的大老板。我当然是卖力演出,像老板一样四处发薪水,称赞他们做得很棒,要他们好好干,尽快把工作完成。”
告别摩顿森和村民后,麦克考恩和家人继续他们的旅程。但就在那一天,缆索把南北岸两座桥柱连在一起的日子里,更奇妙的缘分也连接起来了。当日后外国人在巴基斯坦的处境日渐堪危时,贝格自愿担任摩顿森的保镖,麦克考恩则在他门罗公园市的据点里,成为摩顿森最有力的支持者。
八月下旬,在泥泞地上破土动工十周之后,摩顿森站在八十六点六米长的桥中央,赞叹着两端工整的混凝土桥拱,牢固的三层石基,还有将所有结构稳稳定位的钢缆网线。哈吉·阿里把最后一块建桥的木板递给他,请他安放就位,但摩顿森坚持让科尔飞的村长完成科尔飞的桥。哈吉·阿里将木板高举过头,感谢全能的安拉为村子带来这位外国人,然后跪下来,用最后一块木板挡住了桥下奔腾的河水。在河南岸高处观看的妇女和孩子们齐声欢呼。
摩顿森再一次花光了所有的钱,但又不愿动用盖学校的经费,他准备冬天回柏克莱赚钱,等赚够了春天再回科尔飞。回美国前一晚,他和塔瓦哈、侯赛因、哈吉·阿里坐在屋顶上讨论盖学校的计划,确定在夏天开工。侯赛因愿意将妻子哈娃拥有的一块平地捐出来盖学校,站在那里看“科尔飞的乔戈里峰”,一览无遗。
摩顿森觉得这是激励孩子们把眼光放高放远的最好地点,他表示赞同,唯一的条件是侯赛因要担任学校的第一任老师。
他们喝下为了庆功而奢侈地加了许多糖的甜茶,把手一握,达成了协议。接着几个人兴奋地讨论起盖学校的具体事项,直到夜深。
再低两百五十米的地方,河水反射着村民们手中提灯的光亮。他们兴奋地在桥上走来走去,一次次轻松跨过将他们和宽广世界隔离的天堑——而那个宽广的世界,却是摩顿森极不情愿回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