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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革命时期的爱情}
\section{序}
这是一本关于性爱的书。性爱受到了自身力量的推动,但自发地做一件事在有的时候是不许可的,这就使事情变得非常的复杂。举例言之,颐和园在我家北面,假如没有北这个方向的话,我就只好向南走,越过南极和北极,行程四万余公里到达那里。我要说的是:人们的确可以牵强附会地解释一切,包括性爱在内。故而性爱也可以有最不可信的理由。
作者 93/7/16
有关这本书:
王二1993年夏天四十二岁,在一个研究所里做研究工作。在作者的作品里,他有很多同名兄弟。作者本人年轻时也常被人叫作“王二”,所以他也是作者的同名兄弟。和其他王二不同的是,他从来没有插过队,是个身材矮小,身体结实,毛发很重的人。
\section{第一章}
\subsection{1}
王二年轻时在北京一家豆腐厂里当过工人。那地方是个大杂院,人家说过去是某省的会馆。这就是说,当北京城是一座灰砖围起的城池时,有一批某个省的官商人等凑了一些钱,盖了这个院子,给进京考试的举人们住。这件事太久远了。它是一座细砖细瓦的灰色院子,非常的老旧了;原来大概有过高高的门楼,门前有过下马石栓马桩一类的东西,后来没有了,只有一座水泥门桩的铁栅栏门,门里面有条短短的马路,供运豆腐的汽车出入。马路边上有一溜铁皮搭的车棚子,工人们上班时把自行车放在里面。棚子的尽头有个红砖砌的小房子,不论春夏秋冬里面气味恶劣,不论黑夜白天里面点着长明灯,那里是个厕所。有一段时间有人在里面的墙上画裸体画,人家说是王二画的。
王二在豆腐厂里当工人时,北京冬天的烟雾是紫红色的,这是因为这座城里有上百万个小煤炉,喷出带有二氧化硫的煤烟来。当阳光艰难地透过这种煤烟时,就把别的颜色留在天顶上了。这种颜色和他小时候见过的烟雾很近似。对于颜色,王二有特别好的记忆力。但是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他居然是个色盲。早知道自己是个色盲,他也不去学画,这样可以给自己省去不少的麻烦。
王二在豆腐厂当工人时,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色盲,将来当不了画家。相反,他们只知道他右手的手指老是黑黑的,而别人不这样。这说明只有他经常拿着炭条画素描,别人则不画。而厕所墙上的裸体画正是炭条画的。除此之外,画在白墙上的裸体女人虽然是一幅白描,只有廖廖可数的几根线条,那几根线条却显得很老练,很显然是经常画才能画得出来。这些事足以证明是他画了这些画。那个女人被画出来以后,一直和上厕所的人相安无事。直到后来有人在上面用细铅笔添了一个毛扎扎的器官和一个名字,问题才变得严重起来。照他看来,原来作画的和后来往上添东西的显然不是一个人。但是这些话没人肯听。人家把厕所的墙重新粉刷了,可是过了没几天,又有人在厕所里画了这样一个女人,并且马上又有人添了同样的东西,这简直就是存心捣蛋了。你要知道,人家在那个女人身边添的名字是“老鲁”,老鲁是厂里头头(革委会主任)的名字。这位老鲁当时四十五六岁,胖呼呼的,两个脸蛋子就像抹了胭脂一样红扑扑的,其实什么都没抹。她说话就像吵架一样,有时头发会像孔雀开屏一样直立起来。她是头头,这就是说,她是上面派来的。有她没她,一样的做豆腐,卖豆腐。但是谁也不想犯到她手上。当时还没有证据说是王二画了那幅画,她就常常朝王二猛扑过来,要撕王二的脸。幸亏这时旁边总是有人,能把她拦住。然后她就朝王二吐吐沫。吐吐沫想要吐准需要一定的练习和肺活量,老鲁不具备这种条件,所以很少吐中王二,都吐到别人身上了。
厕所里的那个女人画在尿池子的上方,跪坐着手扬在脑后,有几分像丹麦那个纪念安徒生的美人鱼,但是手又扬在脑后,呈梳妆的姿式。那个毛扎扎的器官画在肚皮上,完全不是地方。这说明在这画上乱添的人缺少起码的人体解剖知识——假如老鲁的那部分真得长得那么靠上的话,会给她的生活增加极多的困难。进来的人在她下面撒尿,尿完后抬起头来看看她,同时打几个哆索。然后就收拾衣服出去了。我猜就在打那几个哆索时,那位不知名的画家画出了这个女人——总共也用不了五秒钟,但是这五秒钟几乎能让王二倒一辈子的霉。
王二在豆腐厂里当工人是一九七三年的事,当时北京城显得十分破败,这是因为城里的人衣着破旧。当时无所谓时髦,无所谓风流,大家也都没有什么财产。没有流行音乐,没有电影可看,在百无聊赖之中,每个人都想找别人的麻烦。
一九七三年早已过去了,厕所里的淫画是一件很常见的东西,像老鲁那样的人也无甚新奇之处。所以我们看到以上的论述,就如看一幅过时的新闻图片,不觉得它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只有一种情况会使这一点发生变化,就是那位王二恰巧是你。把这一点考虑在内,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subsection{2}
小的时候我想当画家,但是没当成,因为我是色盲。我经常怀疑自己有各种毛病,总是疑得不对,比方说,我怀疑过自己有精神病,梦游症等等,都没疑对。因此正确的怀疑方式是:当你想当画家时,就怀疑自己是色盲;想当音乐家时,就怀疑自己是聋子;想当思想家,就怀疑自己是个大傻瓜。如果没有那种毛病,你就不会想当那种人。当然,我想当画家的原因除了色盲外,还有别的。这些情况我慢慢地就会说到了。
前几年,夏天我们到欧洲去玩。当时我是个学生,乘着放暑假出来玩,和我一道
去的还有我老婆,她也是个学生。我还当过工人,教师等等,但当得最久的还是
学生。我们逛了各种各样的地方,最后到了比利时,布鲁塞尔有个现代艺术画
廊,虽然我们一点也不懂现代画,但是也要去看看,表示我们是有文化的人。那
个画廊建在地下,像一个大口井,有一道螺旋走廊从上面通到井底。我顺着走廊
走下去,左面是透明的玻璃墙,右面是雪白的墙壁,墙上挂着那些现代画。我走
到达利的画前,看他画的那些半空里的塔楼,下肢细长,伸展到云端的人和马。
这时我的右手忽然抽起筋来,食指忽左忽右,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后来我才发
现,它是挣扎着要写出个繁体的为字来。这种毛病以前也有过,而且我作梦时,
经常梦见红砖墙上有个为字,好像一颗巨大的牛头。后来我在那个画廊里坐了半
天,想起一件小时候的事。小时候我住在一所大学里,有一天上午从家里跑出
去,看到到处的砖墙上都用白粉写着大字标语,“为了一零七零”,这些字的样子
我记得很清楚,连周围的粉点子全记得很清楚,但是我当时一个也不认识。我记
得为字像牛头,一字像牛尾巴。如果细想一下牛头牛尾的来路,就会想到家里那
些五彩缤纷的小画书。我顺着那些砖墙,走到了学校的东操场,这里有好多巨人
来来去去,头上戴着盔帽,手里拿着长枪。我还记得天是紫色的,有一个声音老
从天上下来,要把耳膜撕裂,所以我时时站下来,捂住耳朵,把声音堵在外面。
我还记得好几次有人对我说,小孩子回家去,这儿危险。一般来说,我的胆子很
小,听说危险,就会躲起来,但是也有例外,那就是在梦里。没有一回做梦我不
杀几个人的。当时我就认定了眼前是个有趣的梦境,所以我欢笑着前进,走进那
个奇妙的世界。说实在的,后来我看见的和达利画的很有近似之处。事实上达利
一九五八年没到过中国,没见过大炼钢铁。但是他虽然没见过大炼钢铁,可能也
见过别的。由此我对超现实主义产生了一个概念,那就是一些人,他们和童年有
一条歪歪扭扭的时间隧道。当然这一点不能说穿,说穿了就索然无味。
五八年我走到了操场上,走到一些奇怪的建筑之间,那些建筑顶上有好多奇形怪
状的黄烟筒,冒出紫色的烟雾。那些烟雾升入天空,就和天空的紫色混为一体。
这给了我一个超现实主义的想法,就是天空是从烟筒里冒出来的。但我不是达
利,不能把烟囱里冒出的天空画在画布上。除此之外,周围还有一种神秘的嗡嗡
声,仿佛我置身于成千上万飞翔的屎克螂中间。后来我再到这个广场上去,这些
怪诞的景象就不见了,只剩下平坦的广场,这种现象叫我欣喜若狂,觉得这是我
的梦境,为我独有,因此除了我,谁也没有听见过那种从天上下来撕裂耳膜的声
音。随着那个声音一声怪叫,我和好多人一起涌到一个怪房子前面,别人用长枪
在墙上扎了一个窟窿,从里面挑出一团通红的怪东西来,那东西的模样有几分像
萨其马,又有几分像牛粪,离它老远,就觉得脸上发烫,所有的人围着它欣喜若
狂——这情景很像一种原始的祭典。现在我知道,那是大炼钢铁炼出的钢,是生铁
锅的碎片组成的。——我哥哥当时在念小学,他常常和一帮同龄的孩子一起,闯到
附近的农民家里,大叫一声“大炼钢铁”,就把人家作饭的铁锅揭走,扔下可怜的
一毛钱,而那个铁锅就拿到广场上砸碎了——没炼时,散在地上就像些碎玻璃,炼
过以后就粘在一起了。但是我当时以为在作梦,也就欣喜若狂——虽然身边有好多
人,但是我觉得只有自己在欣喜若狂,因为既然是做梦,别人都是假的,只有我
是真的。这种狂喜,和达利画在画布上的一模一样。等到后来知道别人也经历过
大炼钢铁,我就感到无比的失望。
后来在布鲁塞尔的画廊里,我看到达利的画上有个光屁股小人,在左下角欢呼雀
跃。那人大概就是他自己罢。我虽然没去西班牙,但是知道那边有好多怪模怪样
的塔楼,还有些集体发神经的狂欢节,到了时候大家都打扮得怪模怪样。所以没
准他三岁时见到了什么怪景象,就以为自己做了个怪梦,傻高兴一场。狂欢节这
个概念不算难,到了四五岁就能理解。大炼钢铁是个什么意思,就是到了十几岁
也懂不了。我是五二年生人,五八年六岁,当时住在一所大学里。所以我怎么也
不能理解哇哇叫的是高音喇叭,嗡嗡叫的是鼓风机,一零七零是一年要炼出1070
万吨钢,那些巨人是一些大学生,手里的长枪是炼钢用的钢钎,至于哇哇叫出的
小土群,小洋群是些什么东西,我更不可能懂得;何况那天的事有头没尾,后来
的事情在记忆里消失了,就更像个梦。直到我都二十岁了,对着小臂上一个伤
疤,才把它完全想了起来。那天我看完了出钢,就往回走,在钢堆边上摔了一
跤,钢锭里一块锅茬子把我的小胳膊差一点劈成两半。这件事太惨了,所以在记
忆里呆不住,用弗洛伊德的说法叫作压抑。压了十几年我又把它想了起来,那天
我不但流了很多血,而且我爸爸是拎着耳朵带我上医院的。关于这一点我不怪他。
我们家孩子多,假如人人都把胳膊割破,就没钱吃饭了。后来我老想,在炉子里
炼了好几个钟头,锅片子还能把我的手割破,从冶金学的角度来看,那些炉子可
够凉快的。为此我请教过一位教冶金的教授,用五八年的土平炉,到底能不能炼
钢。开头他告诉我能,因为只要不鼓冷空气,而是鼓纯氧,不烧煤末子,而是烧
优质焦炭,就能达到炼钢的温度,后来他又告诉我不能,因为达到了那种温度,
土平炉就要化了。土平炉虽然沾了个土字,但是这个土不是耐火粘土,它是砖砌
的。顶上那些怪模怪样的烟筒是一些粗陶的管子,那种东西不炼钢时是用来砌下
水道的,一炼钢就上了天了。羞耻之心人皆有之,大炼钢铁一过去,人们就把炉
子拆得光光的,地面压得平平的,使得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但是还是有一
些踪迹可寻,在院子里一些偏僻地方,在杂草中间可以找到一些砖堆,那些砖头
上满是凝固了的气泡,黑色的瘤子,就像海边那些长满了藤壶,牡蛎壳的礁石——
这说明凉快的炉子也能把砖头烧坏。这些怪诞的砖头给人以极深的印象。像这种
东西,我在那个画廊里也找到了。像这样的记忆我们人人都有,只是没有人提也
没有人来画,所以我们把它们都淡忘了。我想起这些事,说明了我身上有足够当
一位画家的能量。而且像我这样一个有如此怪诞童年的人,除了当个画家,实在
也想不出当什么更合适。但我没当成画家,因为我是色盲。这一点在我二十六岁
以前没有人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说明我根本算不上色盲,顶多有点色弱
罢了。但是医生给检查出来了。因此我没有去搞艺术,转而学数学了。
\subsection{3}
厂里有一座高塔,王二就在塔顶的房子里磨豆浆。后来他不在豆腐厂了,还常梦
见那座塔。如果让弗洛伊德来说的话,这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更何况雪白
的豆浆老是从塔顶上下来,流到各车间去。豆浆对于豆腐厂就像自来水对一座城
市一样重要。其实根本用不着弗洛依德,大家都知道那个塔像什么,有人说:咱
们厂的那个塔像denjiu,这就是说,这座塔上该穿条裤衩了。通到塔上去的梯子
是爬烟囱的脚手梯,这是因为在塔上工作的都是男青工。送豆浆的管道都架半空
中和房顶上,顺着它他们和豆浆一样在厂里四通八达,所以他也很少下地来,这
叫人想起已故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小说《在树上攀援的男爵》——这位作家的作
品我是百读不厌。老鲁在地下看了这种景象,就扯破了嗓子嚷嚷,让王二下来。
但是王二不理她,这是因为冷天管子不是冻就是堵,他正赶去疏通。她看到王二
从跨越大院的管道上走过时,总抱着一线希望,指望王二会失足掉下去,被她逮
住。但是他在上面已经走了好几年了,从未失足。就是偶尔失掉平衡,顶多也就
是走出几步像投保龄球那样的花步,离掉下去还远着哪。假如她能做到,一定会
拣煤块来打他。但是在大冬天里,一位穿中式棉袄的胖女人又能把石块扔到多高
呢。她所能干成的最有威慑力的事就是拿了掸房顶的长杆鸡毛掸子来捅他的腿,
王二只好退回原来的房顶上去。但是过了不一会,就会有人在对面车间里拼命地
敲管子,高喊道豆浆怎么还不来。在这种情况之下老鲁只好收起长竿让他过去——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厂里的革委会主任,不敢干得太过分,让厂里造不出豆腐,
而豆腐能否造出来,就取决于王二能否走过去,疏通管道,使豆浆流过去。除了
对老鲁,王二和厂里每个人都说过,他没画过那些画。本来王二也可以对老鲁说
这番话,但是他没有勇气站到她面前去。他想,反正她也逮不住我,就让她在下
面嚷嚷罢。
有关这件事,还有一些需要补充的地方。王二这家伙是个小个子,才过了二十
岁,就长了连鬓胡子,脸上爬满了皱纹,但一根横的也没有,全是竖着的,自然
卷的头发,面色黝黑,脸上疙疙瘩瘩。脸相极凶,想笑都笑不出,还有两片擀了
毡的黑眉毛。冬天他穿一套骑摩托送电报的人才穿的黑皮衣服去爬管道,简直是
如履平地。别的人四肢伏地时多少会感到有点不自然,他却显得轻松自然,甚至
把脚伸到了鼻子前面也觉得自然。飞快地爬了一圈下来,膝盖上一点土都不沾。
这就给人一种猫科动物的印象。这些奇形怪状的地方使大家以为他是个坏蛋,而
这种观念他自己也多少有点接受了。
人家说,老鲁原来在上级机关工作,因为她在那里闹得人人不得安生,所以放到
这里当厂长。她要捉王二时,每天早上总是起绝早到厂口等着,但是早上又太
冷,所以到传达室坐着。王二骑车上班,总是攒着一把劲,等到厂门口才把车骑
到飞快,与此同时,摇起铃铛,嘴里也叫起来:“让开让开”!等她从屋里跑出
来,叫王二站住,叫人截住他时,他已经一溜烟似地消失在厂里的过道里啦。等
她追到豆浆塔下,王二早爬上了脚手梯。这座塔只有这么一道很难爬的梯子可以
上来,再有就是运豆子的螺旋提升机。假如她乘提升机上来,准会被搅得弯弯扭
扭,又细又长,好像圣诞节的腊烛一样,所以王二在上面很安全。至于她在下面
嚷嚷,王二可以装没听见。唯一可虑的事是她在地上逮住王二,这就像野猪逮住
猎狗一样,在空旷地方是不大可能的事。但是厂里不空旷,它是一座九宫八卦的
阵势。过去盖房子,假如盖成了直门直道,别人就会说盖得不好了。就是最小的
院子,门口都有一座影壁墙来增加它的曲折程度。所以早上王二上班时,假如还
没有遇到老鲁并把她甩掉,每到一个危险的拐弯前面,都要停下来复习前面的地
形地物,想想假如老鲁就藏在墙后的话,该怎么办,想好了以后再往前走。因为
有这些思想上的准备,所以当车子后座上一滞,老鲁得意洋洋地说道:“我可逮住
你了!”时,就从来不会惊慌失措。这些时候他往往不是骑在车上,而是站在车
上,一只脚站在车座上,另一只脚踩着把,好像在耍杂技。她一抓后座,王二正
好一跃而起,抓到半空中横过的管道,很潇洒地翻上去,在空中对过路的人说:
徐师傅,劳驾给我看着自行车。老鲁则在下面恨恨地对徐师傅说,有朝一日逮住
王二,非咬他一口不可。与此同时,她的头发从项后往前竖立起来,就像个黄包
车的棚子打开时一样。每个人都觉得老鲁是个麻烦,这是因为她脾气古怪。但是
没有人认为她是个坏蛋,因为她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娘们。在这种人里不可能有坏
蛋。
\subsection{4}
五八年我独自从家里跑出去,在“钢”堆边摔了一跤,把手臂割破了。等我爬了起
来,正好看到自己的前臂裂了一个大口子,里面露出一些白滑滑亮晶晶的东西
来,过了好一会才被血淹没。作为一个六岁的孩子,当然不可能明白这是些什
么,所以后来我一直以为自己体内长满白滑滑粘糊糊像湿棉絮似的东西,后来十
几岁时遗精也没感到诧异,因为那不过是里面的东西流出来了而已。直到后来学
画,看了几本解剖学的书,才知道当时看到的是自己的筋膜。筋膜只长在少数地
方,并非全身都是。但是我爸爸揪着我上校医院时,以及大夫用粗针大线把我缝
起来时,我都在想自己是一具湿被套的事,呆头呆脑地忘了哭。大夫看了,关心
地说:老王,这孩子脑子没有毛病罢?我爸爸说没有,他一贯呆头呆脑,说着在
我头上打个凿栗,打得我哇地一声。然后我就看到我爸爸兴奋地搓着手说:看到
了吧,会哭——是好的。后来我看到回形针在我的肉里穿进穿出,嚎哭声一声高过
一声,他觉得太吵,在我脑袋上又打一凿栗,哭声就一声声低下去,我又开始想
自己是个被套的问题。我爸爸在很短的时间里连造了六个孩子,正所谓萝卜快了
不洗泥,只要头上打一凿栗能哭出来,他就很满意。这件事说明,外表呆头呆
脑,好像十分朴实,而内心多愁善感,悲观厌世——这些就是我的本性。但我当时
虽然厌世,也没有想到会有色盲这么一出。
我小时候住过的大学和我后来在布鲁赛尔到过的那个现代艺术馆是很不一样的两
个地方。前者是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里面的水泥楼房也是四四方方的,校园里
的道路横平竖直,缺少诗意。而比利时那个现代艺术馆是一个深入地下的大口
井,画廊就像螺旋楼梯绕着井壁伸下去。井底下有一个喷水池,还有一片极可爱
的草坪。虽然这两个地方是如此的不像,但是因为达利和大炼钢铁,它们在我的
头脑里密不可分地联系起来了。
五八年我还看到过别的一些景象,比方说,在灯光球场上种的实验田,那一片灯
光通霄不灭,据说对庄稼生长有好处,但是把全世界的蚊子和蛾子全招来了,形
成了十几条旋转光柱,蔚为壮观;还有广播喇叭里传来的吓死人的豪言壮语。但
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广场上的大炼钢铁和我划破了手臂。我的一切都是从
手腕上割了个大口子开始的。后来我开始学画,打算做个画家,因为不如此就不
足以表达我心中的怪诞——我不知达利是不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当了画家。至于我是
个色盲,我还没有发现。不但如此,我还自以为辨色力比所有的人都好。以一棵
胡萝卜为例,别人告诉我说,看起来是一个橘红色的疙瘩,但是我看就不是这样。
它是半透明的,外表罩了一层淡紫色的光,里面有一层淡淡的黄色。再往里,直
抵胡萝卜心,全是冷冷的蓝色。照我看这很对头,胡萝卜是冷的嘛。这样画出的
胡萝卜,说它是什么的全有。有人说印象派,有人说毕加索的蓝色时期,还有人
说是资产阶级的颓废主义,就是没人说它是胡萝卜。七七年我去考美院,老师们
也是这样议论纷纷。假如我故作高深状,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大概就考上了。倒
霉就倒在我去对他们说,胡萝卜在我眼睛里就是这样的。后来不知哪位天才出主
意叫我去医院查眼睛。查完了回来,那些老师就笑得打滚,把我撵了出去。其实
不过是眼科的辨色图卡有几张我没认出来。我也能画出一套图卡,叫谁都认不出
来。
我的辨色力是这样的:我看到胡萝卜外面那层紫是紫外线,心里的蓝是红外线。
只有那层淡淡的黄色是可见光。用无线电的术语来说,我眼睛的频带很宽。正因
为我什么都能看见,所以什么都马马虎虎,用无线电的术语来说,在可见光的频
带上我眼睛的增益不够大——假如眼睛算是一对天线的话。像我这样的人,的确不
适合当画家:紫外线、红外线画家,和超声波音乐家一样,没有前途。但是我的
视力也不是没有好处,因为能看见紫外线,所以有些衣料对我来说几乎是透明
的,穿了和什么都不穿是一样的。到了夏天我就大饱眼福;而且不用瞪大了眼睛
看,眯缝着眼睛看得更清楚。这一点不能让我老婆知道,否则她要强迫我戴墨
镜,或者用狗皮膏药把我的眼睛封起来,发我一根白拐棍,让我像瞎子一样走路。
我的艺术生涯已经结束了,但不是因为我是色盲。这是因为我自己不想画了。也
是因为人们没有给我一个机会,画出所见的景象。假如他们给我这个机会的话,
就能够通过我的眼睛看到紫外线和红外线。
\subsection{5}
老鲁总想逮王二,但是总不成功。她最好的成绩是抓到了他的一只鞋。那一回很
危险,因为她藏在塔下的角落里等着,等王二看见她已经很近了。逼得王二只好
在车座上一跃而起,抓住了上面的梯蹬,任凭崭新的自行车哗啦一声摔在地下。
就是这样,也差点被她揪住了他的脚脖子,鞋都被她扯掉了。后来她把这只解放
鞋挂在了办公室前面的半截旗杆上耀她的胜利,并且宣布说,谁来要都不给,非
王二自己来拿不可。但是下班时他骑着车,一手扶把,一手持长竹杆,一杆就把
鞋挑走了。那一次总算是侥幸毫发无伤,连鞋子都没损失,但是王二怕早晚有一
天会在铁梯上把嘴撞豁,还有别的担心,比方说,怕在工厂里骑快车撞倒孕妇
(当时有好几个大着肚子来上班的)等等,所以王二就改为把车子骑到隔壁酒
厂,从那边爬墙过来。酒厂和豆腐厂中间还隔了一条胡同,但是还有一条送蒸气
的管子架在半空中。王二就从上面走过来。不好的是胡同里总有老头子在溜鸟,
看到王二就说:这么大的人了,寒碜不寒碜,这时王二只好装没听见。
最后王二被老鲁追得不胜其烦,就决定不跑了,从大门口推着自行车慢步进来,
心里想着:她要是敢咬我,我就揍她。但是打定了这种决心以后,老鲁就再也不
来追王二,甚至在大门口面对面的碰上,她也不肯扑过来,而是转过脸去和别人
说话。这种事真是怪死了。以前王二拼命奔逃时,想过好多“幸亏”:幸亏他在半
空中上班,幸亏他从小就喜欢爬树上房,幸亏他是中学时的体操队员,会玩单杠
等等,否则早被老鲁逮住了。后来王二又发现一点都不幸亏:假如他不会爬树上
房,不会玩单杠,不能往天上逃,那王二就会早早地站在地下,握紧了拳头,想
着假如老鲁敢来揪他的领子,就给她脸上一拳,把她那张肥脸打开花。假如是后
一种情况的话,问题早就解决了,根本用不到实际去打。这些幸运和不幸,再加
上复杂无比的因果关系,简直把他绕晕了。
这个被追逐的故事就发生在我身上。当时是一九七四年,冬天空气污浊,除了像
厕所里的淫画和各种政治运动,简直没有什么事情可供陈述。而政治运动就像天
上的天气,说多了也没有意思。当时北京的城墙已经被拆掉了,那座古老的城市
变得光秃秃的,城里面缺少年轻人,这样的生活乏味得很。当时我二十二岁了,
是个满脸长毛的小伙子。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老鲁才决定要捉住我。那段时间
里,我经常是躲在房上,但是每月总有几次要下地,比方说,签字领工资,到工
会去领电影票等等。只要逃进了会计的办公室,把门插上,也就安全了,危险总
是发生在这段路上,因为准会遇上老鲁。每到开支的日子,会计室门口总会有好
多人等着看热闹。到了这种日子,老鲁的脸准比平时红上好几倍,头发也像被爆
米花的机器爆过——在攻击敌人时,狒狒的脸也要变红,眼镜蛇也要炸腮;这些都
不重要,不要为其所动,重要的是看她进攻的路线。假如她死盯着我的胸前,就
是要揪我的领子;假如她眼睛往下看,就是要抱我的腿。不管她要攻哪里,她冲
过来时,你也要迎上去。正面相逢的一瞬间,假如她举手来抓领子时,我一矮
身,从她肋下爬过去;假如她矮身要抱腿,我就一按她肩膀,用个跳马动作从她
头顶上一个跟头翻过去。那个时候老鲁抓王二是我们厂的一景,每月固定出现几
次。但是这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有关我呆过的豆腐厂,有好多可补充的地方。
它在北京南城的一个小胡同里,虽然那条胡同已经拓宽了,铺上了柏油,但是路
边上还有不少破破烂烂的房子,房门开到街面上。窗子上虽然有几块玻璃,但是
不要紧的地方窗格子上还糊着窗户纸。那些房子的地基比街面低,给人异常低矮
的印象,房顶上干枯的毛毛草好像就在眼前。我们厂门口立了两个水泥柱子,难
看无比。里面有个凶恶无比的老鲁等着捉我。这一切给我一种投错胎转错世的感
觉。虽然这一切和别人比起来,也许还不算太糟,但是可以说,我对后来发生的
这些事情缺少精神准备。我小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堆满了碎煤的院子,里
面在做豆腐,更没想到这里会有个老鲁要咬我。
\subsection{6}
我现在已经四十岁了,既不是画家,也不是数学家,更不是做豆腐的工人,而是
一个工程师。这一点出乎所有人(包括我家里人和过去认识我的人)的意料之
外,但是我自己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把时光推回到我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门前
是一大片鸡圈,那时候我手上的伤疤已经长好了。从我住的二楼凉台往下看,只
见眼前是一大片蜂窝式的场所,因为这些鸡圈是用各种各样的材料隔出的空地。
在那些材料里有三合板,洋铁皮,树枝树杈等等,原来的设想是用这些东西就可
以把鸡圈在里面不让它们出来,但是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能看见很多的鸡在圈间的
空地上昂首阔步地走着,而且到处都能闻见鸡屎味,和不带过滤嘴的骆驼牌香烟
的味道一样。除了楼前的空地上有鸡圈,楼上的阳台上也养上了鸡。有一只公鸡
常常在楼下起飞,飞到我头顶四楼的阳台上去。我能够从它漫步的姿态判断它何
时起飞,所以也就很少错过这些起飞的场面。通常它是在地上一蹲,然后跳到空
中拼命拍动翅膀,就拔地而起了。据我的观察,它只能够瞬时克服重力,垂直升
上去,不大能够自由飞翔;因为它常常扑不准阳台,又从空中扑扑拉拉地掉下来。
当时我看鸡飞上阳台十分入迷,却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过了近三十年,我到了
美国圣路易城,在那个著名的不锈钢拱门下和一架垂直起落的鹞式战斗机合影
时,才带着一丝淡淡的懊恼想起这件事来。这是因为这架飞机的外形和那只公鸡
很像,飞起来就更像了。我的懊恼是因为觉得应该由我把这架飞机发明出来。所
有这些事说明了除了攀登外,我的生命还有一个主题,就是发明。这也是我与生
俱来的品性,虽然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发明过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小时候我在挨饿,那段时间我们家门前满是鸡圈。但是你要是以为中国的大学里
就是满地鸡窝就错了——那段时间并不长,而且不光是养鸡,还养了不少兔子,因
为兔子也可以被杀了吃。不光是挨饿,还缺少一切东西。但是缺少的东西里并不
包括钱,但是光有钱没有票证什么都买不到,除了只含水份和木棍的冰棍。钱这
种东西假如买不到东西就没有什么用,擦屁股都嫌太硬,而且还犯法。连青菜都
要票,这一点连最拥护社会主义的我爸爸也觉得过份了。有一天在家里听见楼下
有人吆喝道:不要菜票的菠菜勒!我姥姥就打发我去买。买回来一捆菠菜,立起
来比我还高好多。只能用来喂兔子,不能喂鸡,因为会把鸡噎死。我姥姥是个来
自农村的小脚老太太,她咬着手指说:从来没见过这么老的菠菜!后来她动了一
阵脑筋,想从菠菜里提取纤维来纳鞋底子,但是没有成功。这说明我姥姥身上也
有发明的品性。而且如果肚子里空空如也,每个人都会想入非非。
我小时候也没有手纸,我爸爸把五八年的宣传材料送进了卫生间,让我们用它擦
屁股。那些材料里有好多是关于发明创造的,我在厕所里看这些东西,逐渐入了
迷。与此同时,我哥哥姐姐在厕所门前排起了队,憋得用拳头擂门,我却一点也
听不见。那些发明里有一些很一般,比如什么用木头刻珠子做滚珠轴承,用锅熬
大粪做肥料等等,一点想像力都没有。但也有些很出色。比方说这一个:假设有
一头猪,在一般饲养条件下每天只能长八两的话,本发明能让它长到一斤半,其
法是用一斤花生油,加鸡蛋黄两个对它作肌肉注射。据说这样喂出的猪不光肥
胖,肉质还十分细嫩。当时我就想到了这个发明虽好,但还不是尽善尽美。应该
再打点酱油和料酒进去,使它不等挨刀子就变成一根巨大的广东香肠。说实在
的,用这些发明擦了屁股,我感到痛心。当然,被用来擦屁股的不光是发明,还
有别的东西。比方说,有好多油印本的诗选。五八年不但大家都在搞发明,而且
人人都要写诗,参加赛诗会。我哥哥五八年上到了小学三年级,晚上饿得睡不着
的时候,给我念过他作的诗:
共产主义,
来之不易。
要想早来,
大家努力。
他还告诉我说,到了共产主义,窝头上的眼就小了(窝头上的眼太大,吃了就不
顶饿)。这首诗我还在油印诗选上找到了,注明了是附小三年级学生王某所作。
我毫不犹豫地用我哥哥的作品当了手纸。我当时虽然只有九岁,也觉得这是歪诗。
我只喜欢发明。我哥哥早就发现了我喜欢发明,他还断言我在这方面有惊人的才
能。但是直到如今,我的这项才能还没得发挥。
谈过了共产主义的窝头之后,更觉得饿得受不了,于是我们俩就从家里溜出去,
偷别人家地里的胡萝卜吃。嫩的胡萝卜不甜,所以一点都不好吃。从小到大,我
就干过这一件坏事。而且这一件坏事我还交待过好几次。这可以说明我是多么的
清白。
有关五八年的大发明和赛诗会,还有需要补充的地方。它不像我小时候想像的那
样浪漫——比方说,当时的发明是有指标的,我们这所大学里每月必须提出三千项
发明,作出三万首诗来。指标这种东西,是一切浪漫情调的死敌。假如有上级下
达指标令我每周和老婆做爱三次的话,我就会把自己阉掉。假如把指标这件事去
掉,大发明和赛诗会就非常好。只可惜它后来导致了大家都饿得要死。有一阵子
大家又急于发明出止住饥饿的办法,我为此也想破了脑袋。
挨饿的时候我眼前是绿的,最幸福的时刻是在饭前,因为可以吃了。最不幸的时
刻是在饭后,因为没有东西吃了。后来有一天(十二岁),忽然感到浑身上下不
得劲,好像生了病,又好像变了另一个人。仔细想了想,才发现是因为我不饿了。
吃饱了以后发明的欲望有所减退,但是我已经发明了很多东西,包括用火柴头做
装药的手枪、发射自行车条的弓弩等等。我用这些武器去行猎,不管打到了什
么,就烧来吃。有一回吃了一个小刺猬,长了一身红斑狼疮似的过敏疙瘩。为此
又挨了我爸爸一阵好打。
\subsection{7}
小时候我觉得自己出生的时辰不好,将来准会三灾六难不断。虽然这不像个孩子
的想法,但是事实就是这样的。有关这一点我有好多可以补充的地方。在这部小
说开始的时候,我把自己称为王二,不动声色地开始讲述,讲到一个地方,不免
就要改变口吻,用第一人称来讲述。有一件事使我不得不如此。小时候我跑到学
校的操场上,看到了一片紫色的天空,这件事我也可以用第三人称讲述,直到我
划破了胳膊为止。这是因为第三人称含有虚拟的成份,而我手臂上至今留有一道
伤疤。讲到了划破了胳臂,虚拟就结束了。
六岁时我划破了胳膊,就一面嚎哭,一面想道:真倒霉!还不知还有什么灾难在
等着我。现在我打桥牌时也是这样的,每次看牌之前,总要念叨一句:还不知是
什么臭牌!要是在打比赛,对手就连连摇头。但是这件事不说明我不是绅士,只
能说明我是个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二十二岁时,我在豆腐厂里被老鲁追得到
处奔逃,也有过这类的想法。和我上一个班的毡巴可以作证,当时我就老对他
说:我还得倒霉,因为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果不其然,过了没几天,我就把毡
巴揍了一顿,把他肋骨尖上的软骨都打断了。
毡巴这家伙长得白白净净的,虽然比我高半头,但是一点力气也没有。眼睛大得
像蜻蜓,溜肩膀,漏斗胸,嗓音虽然低沉,却是个娘娘腔。他的男根是童稚型,
包茎。这家伙的一切我都了若指掌,是因为我们俩常一路到酒厂洗澡,我后来打
了他和洗澡也有关系。我从来没有想像到会有一天要揍他一顿,这是因为他是我
在厂里唯一的哥们儿,揍了他别人会怎么看我呢?但是因为流年不利,不该发生
的事也发生了。
王二打毡巴的事是这样的:前一天下午,别人来接班时他对毡巴说:毡,咱们到
酒厂洗澡去,你拿着肥皂。毡巴没有吭气,只是拿了肥皂跟上来。这使他想起来
这家伙今天没大说话,这件事十分可疑。到了酒厂浴室的更衣室,脱完了衣服,
毡巴又让他先进去。因此他进了浴池后,马上又转回来,看到毡巴把手伸到他上
衣的兜里,先摸了左面的兜,又摸了右面的兜,还从里面掏出一根半截的烟来。
这使他马上想到了毡巴在兜里找炭条哪。讲到了这里,我就不能把自己称做王
二,这是因为当时有一种感觉,不用第一人称就不足以表述。据我所知,一万个
人里顶多有一个会在六岁时把小臂完全割破,同理,一万个人也只会有一个被人
疑为做了反革命淫画,遭到搜查口袋的待遇。这种万里挑一的感觉就像是中了大
彩。那种感觉就有一试管的冰水,正从头顶某个穴位灌进脑子来。
当然,搜我是领导上的布置——搜查可疑分子的衣兜,寻找画了反革命淫画的炭
条——但是也轮不到毡巴来搜我的兜。当时我就很气愤,但还没有想到要揍。后来
在浴池里,看着他的裸体,忽然又觉得不揍他不成。第二天他又掏我的兜,这时
我已经把怎么揍他完全想好了。本来可以揍到他哑口无言,谁想手头失准,居然
打出了x光照得出的伤害,这一下又落到理亏的地步了。但这不是故意的,我小时
候和人打架回回要敲打对方的肋下,从来没打断过什么,假如我知道会把他肋骨
打断,绝不会往那里打。
我们厂里出了那些画之后,老鲁大叫大嚷,给公安局打电话,叫他们来破案。公
安局推到派出所,派出所派个警察来看了一下,说应该由你们本单位来解决。最
后公司保卫科来了一个衣服上满是油渍的老刘,脸上红扑扑的满是酒意,手持本
世纪四十年代大量生产的蔡司相机,进到厕所里照了一张相,消耗了一个小孩拳
头大小的闪光灯泡。那个灯泡用以前里面塞满了烂纸一样的镁箔,闪了以后,就
变得白而不透明,好像白内障的眼球。但是后来要相片却没有,因为拍照时忘了
放底片。让他补拍也不可能,因为那是最后一颗闪光灯泡,再也没有了,想买也
买不到。这很显然是没把老鲁的事当真事办。这位老刘我也认识,照我看他是个
不折不扣的坏蛋,和我不同的是他一辈子没出过事。老鲁很生气,自己来破这个
案子,招集全厂的好人(党团员,积积分子)开会。我想他们的第一个步骤,就
是找王二犯案的真凭实据。毡巴这家伙,也是与会者之一。
有关那些画的事,还有一些可以补充的地方。假设你是老鲁罢,生活在那个乏味
的时代,每天除了一件中式棉袄和毡面毛窝没有什么可穿的,除了提着一个人造
革的黑包去开会没有什么可干的,当然也会烦得要命。现在男厕所里出了这些
画,使她成为注意的中心,她当然要感到振奋,想要有所作为。这些我都能够理
解。我所不能理解的,只是她为什么要选我当牺牲品。现在我想,可能是因为我
总穿黑皮衣服,或者是因为我想当画家。不管是因为什么罢,反正我看上去就不
像是好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了。
\subsection{8}
有关我不像好人,以下这件事可以证明:后来我到美国去留学时,在餐馆里打工
端盘子。有几个怪里怪气的洋妞老到我桌上来吃饭,小费给得特别多。除此之
外,还讲些我听不懂的话。又过了些日子,老板就不让在前台干了,让我到后面
刷盘子。他还说,不关他的事,是别的客人对他说我这样子有伤风化。其实我除
了脸相有点凶,好穿黑皮衣服之外,别无毛病。而穿黑皮是我自幼的积习,我无
非是图它耐脏经磨,根本就不是要挑逗谁。但是假如我是好人的话,就不会穿黑
皮衣服,不管它是多么的经脏耐磨。
我揍毡巴之前,先揪住他的领子狂吼了两三分钟“有贼”,把浴池里的人全叫了出
来。当时我精赤条条,身上还有肥皂沫。毡巴又羞又气,而且挣不开,不由自主
的打了我几巴掌。这件事完全在我的算计之内,因为打架这件事在任何时候都是
谁先动手谁没理的。等到大家都看清他先打我了以后,我才开始揍他。当时毡巴
把衣服脱了一半,上身还穿着毛衣,下半截穿着中间有口的棉毛裤,从那个口里
露出他那半截童稚型的阴茎,好像猫嘴里露出来的半截鱼肠子;远没有我这样什
么都不穿的利索。动手之前我先瞄了他一眼,看见了这些,然后才开始打。第一
拳就打在他右眼眶上,把那只眼睛打黑了。马上我就看出一只眼黑一只眼白不好
看,出于好意又往左眼上打了一拳,把毡巴打得相当好看。有关这一点有些要补
充的地方:第一,毡巴白皮肤,大眼睛;第二,他是双眼皮。最后,他是凹眼窝。
总之,眼睛黑了以后益增妩媚。酒厂的师傅们都给我喝彩。当时我可能有点得意
忘形了,忘记了打架这件事还是谁把别人打坏了谁理亏。当时我光着屁股,打得
十分兴奋,处于勃起状态,那东西直翘翘的,好像个古代的司南(司南是指南针
的前身,是漆盘里一把磁石调羹,勺把总是指着正南——而我这个司南指得却是毡巴),后来他抱怨说:打我打得好得意——都直了!当然,这是出于误会,我
有好多古希腊陶画的图片,画了一些裸体的赛跑者,可以证明人在猛烈运动时都
要直。而揍毡巴就是一种剧烈的运动。这是因为肾上腺素水平升高,不含性的意
味,更不能说明我是虐待狂。我也受了伤,右手发了腱鞘炎,不过这件事后来我
没敢提,因为它是握成拳头往人家身上撞撞出的毛病。我把他打了一顿的结果是
使他背上了个作贼的恶名——虽然他掏我的兜是领导分配的任务,但这是秘密工作
(undercover),领导上绝不会承认自己曾派了人去搜职工的口袋;我也得了个
心毒手狠的歹徒之名。照我看,这样的结果也算公平,我们俩可以尽释前嫌了,
但是一上了班他就坐在工具箱上,一点活也不干,像受了强奸一样瞪着我。我被
瞪急了之后,就说:毡巴,别光想你自己有理。你替我想想,我这个人大大咧咧
的,万一哪天不小心把炭条放进衣兜里带到厂里来被你搜出来,不就完了吗!我
不揍你成吗?这句话把他的话勾出来了。他抱怨说,我像流氓一样揍他,下的全
是毒手。这就是说,他也承认我揍他是有道理的,只是不该打得这么狠。对此我
也有道理可讲:其一,假如我兜里有炭条,被他搜了出来后果就不可想像,所以
是他先下了毒手;其二,假如他比较有战斗力,我也不能把他揍成这样,所以这
也怪他自己。于是我们俩争论了起来。在诡辩方面和在打架方面一样,他完全不
是我的对手。争到了后来,他很没出息的哭了起来。
等到毡巴好了以后,眼睛上的青伤又过了好久才消散。那段时间他眼皮上好似带
着黑色的花边,仔细看时,还能看出黑色的颗粒从眼窝深陷的地方发散出来。这
段时间里,我常常久久地端详着我自己的杰作。不管怎么说,那是两片好看的东
西。
毡巴这孩子很好学,上班时经常问我些问题,有时是几何题,有时是些典故,我
都尽所能回答他了。有一次他问我:什么叫“一个毡巴往里戳”,这可把我难倒了。
我问他从哪儿看来的,他还不告诉我。后来我自己想了出来,准是红楼梦上看
的!红楼梦上的鸡巴是毛字边(——我甚怀疑是曹雪芹自造的字),他给认成毡巴
了。从此我就管他叫毡巴,阿毡,小毡等等。有一天晚上我在短波上听了一支披
头士的歌,第二天上班就按那个谱子唱了一天:毡毡毡毡毡毡毡。别人听见我管
他叫毡巴,也就跟着叫。开头毡巴一听这名字就暴跳如雷,要和我拼命(当然这
时他也明白了毡巴是什么意思),但是近不了我的身,都被我擒住手腕推开了。
后来大家都管他叫毡巴,他也只好答应。从此他就再没有别的名字,就叫毡巴。
谁想他就因此记恨了我,甚至参加到迫害我的阴谋里去。这说明他是个卑鄙小人。
但是他不同意这个评价,并且反驳说,假如他叫我一声毡巴,我答应了,那他就
承认自己是个卑鄙小人。我没和他做这试验,因为不管他是卑鄙小人也好,不是
卑鄙小人也罢,反正我的麻烦已经染上身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又何必去承认自
己是毡巴呢?
我揍了毡巴一顿,把他打坏了,老鲁就打电话把警察叫来,让他们把我捉走。但
是她说话时嗓门太大,样子太奇怪,反而使警方长了个心眼。他们不来捉我,先
到医院去看毡巴。这一回毡巴表现出了男儿本色,告诉警察说,我们俩闹着玩,
王二一下子失手把他弄伤了。他还说,我们俩是哥们儿,要是把我捉走了,他会
很伤心。警察同志听完这些话,转身就回局里去,再怎么叫都不肯来了。但是这
只能暂时保我平安无事,因为老鲁已经得了辞,每回开会都说:像王二这样一个
流氓,打人凶手,下流货,我们为什么要包庇他?这样说来说去,豆腐的问题难
以提到会议日程上来,大家都不胜其烦。另外,她毕竟是头头嘛,大家就开始恨
我了。我听说厂里的领导们已经决定一有适当的机会就把我送出去,能送我劳改
就劳改,能送我劳教就劳教,总之要叫我再也回不来。除此之外,所有的工人师
傅也都不再同情我。以前午饭时我爬到厨房的天窗吊下饭票和饭盒,大师傅抢着
给我上饭。老鲁嚷嚷说不给他饭吃,大师傅还敢回嘴:人是铁饭是钢,怎么能不
让人家吃饭?现在就不成,人家不给我打饭,还说:你小子下来罢,躲得了初一
躲不了十五哇!好在还有毡巴给我打饭,不然中午就只好挨饿了。这件事的真实
含义是我的事犯了。生为一个坏蛋,假如一辈子不犯事的话,也可以乐享天年。
假如犯了事,就如同性恋者得了艾滋病,很快就要完蛋。
大家都恨我,我不能恨大家,这种态度叫作反人类。我也不能恨老鲁,她是头头嘛。我就恨那个画了裸体女人,叫我背了黑锅的人,发誓说,只要逮着一定要揍他。但是连我都想不出他是谁来。毡巴说道,得了罢王二,你别装了。这儿就咱们两个人。这话说得我二二忽忽,几乎相信是我自己画了那些画,但我又记得自己没有梦游的毛病。再说,我家离厂里远得很,游也游不到这里。这个谜过了三年,也就是说,到了七七年才揭开。那一年我们厂有一个叫窝头的家伙考上了美术学院。这位窝头别人说他有三点叫人弄不清:
1,他是男是女;
2,他会不会说话;
3,他长没长黑眼珠——这是因为他太爱翻白眼了。怎么想不到小小一个豆腐厂,除了我之外,居然还有人会画画,而且没有色盲,诧异之余,竟然忘了要揍他。
\subsection{9}
有关毡巴,我有好多可以补充的地方。我一直很爱他,这绝不是因为我是个同性恋者。我是个毛发很重的小个子,说起话来声音嘶哑,毡巴是个文质彬彬的瘦高个,讲话带一点厚重的鼻音。我想永远和他呆在一起,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事。后来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我都忘不了给他寄张明信片。比方说,在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门前,我就写了这么一张明信片:
亲爱的毡:
我到了罗马。下一站是奥地利。
王二
我这么干,是因为毡巴集邮。给他写信有一个特殊的困难:我老记不起他姓什么来;现在就又忘了,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再想起来。他当然是不姓詹。他掏我的口袋找炭条,决不是为了密报给老鲁,而是另外有人指使。在这件事上,他有非常可以原谅的动机。但是他实在太可爱了,不能不打。如果一个八十公斤的壮汉这样冒犯了我,我当然也会发火,但是怒气肯定在不至动手的范围之内,这是因为后者太不可爱了,不能打。
后来我回国以后,一见到毡巴,他就尖叫着朝我扑过来,想要掐我的脖子。都是因为我的明信片,大家又知道了他是毡巴。本来他拼死拼活考医学院,就是想离开豆腐厂,不再被人叫成毡巴。但是等他当了大夫,我又给他寄了这些明信片,把他的一切努力全破坏了。现在连刚出护校的小护士都管他叫毡大夫,真把他气死了。假如让我画出毡巴,我就把他画成个不足月胎儿的模样,寿星老一样的额头,老鲇鱼一样的眼睛,睁不开,也闭不上,脖子上还有一块像腮一样的东西。手和脚的样子像青蛙,而且拳在一起伸不开。他的整个身子团在一起,还有一条尾巴,裹在一层透明的膜里。如果他现在不是这样,起码未出娘胎时是这样的。我一看见毡巴,就要想像他在娘胎里的模样。我喜欢他在娘胎里的模样,也喜欢他现在的模样。我爱他要直爱到死。
\section{第二章}
\subsection{1}
从美国回来以后,我到一个研究人工智能的研究所工作。这个所里有一半人是从文科改行过来的,学中文的,哲学的,等等。还有一半是学理科的,学数学的,学物理的,等等。这些人对人工智能的理解,除了它的缩写叫“AI”,就没有一点一致的地方。他们见了面就争论,我在一边一声不吭。如果他们来问我的意见,我就说:你们讲得都有道理,听了长学问。现在他们正在商量要把所名改掉,一伙人打算把所名改成"人类智慧研究所",另一伙人打算把所名改成"高级智能研究所",因为意见不一致,还没有改成。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就说:都好都好。其实我只勉强知道什么叫“AI”,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人类智慧”,更不知“高级智能”是什么东西。照我看来,它应该是些神奇的东西。而我早就知道,神奇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但是这不妨碍我将来每天早上到叫智慧或者高级智能的研究所里上班,不动声色地坐在办公室里。这就叫玩深沉吧。但是一想到自己理应具有智慧,或者高级智能,心里就甚为麻烦。唯一能让我提起兴致的事是穿上工作服去帮资料室搬家。资料室总是不停地从一楼搬到五楼,再从五楼搬到一楼,每次都要两个星期。等忙完了又要搬家,所以就没见到它开过门。搬家时我奋勇当先,大汗淋漓,虽然每次都是白搬,但我丝毫不觉得受了愚弄。
别人朝王二猛一伸手的时候,他的右手会伸出去抓对方的手腕(不由自主),不管对方躲得有多快,这一抓百不失一。这是因为王二小时候和别人打架时太爱抓人家手腕子,而且打的架也太多了。现在王二不是小孩子了,没有人找王二打架,但是别人冷不防把手伸了过来,他还禁不住要去抓,不管是谁。他知道要是在沙特阿拉伯犯这种毛病,十之八九会被人把手砍掉,所以尽量克制别犯这毛病。最近一次发作是三年前的事,当时王二在美国留学,没钱了到餐馆里去刷碗,有一位泰国waitress来拿盘子,拿了没刷好的一叠盘子。当时右手一下子就飞了出去,擒住人家的手腕子。虽然只过了十分之几秒王二就放开,告诉她这些还没弄好呢,拿别的罢,但是整个那一晚上泰国小姐都在朝王二骚首弄姿,下了班又要坐他的车回家。据一位熟识的女士告诉王二,这一拿快得根本看不到,而且好像带电,拿上了心头怦怦乱跳,半身发麻。小时候和王二一起玩的孩子各有各的毛病,有人喜欢掐别人的脖子,有的喜欢朝别人裆下踢,不知他们的毛病都好了没有。
在豆腐厂里,等到大家都觉得王二的事已经犯了时,他对自己也丧失了信心。
倒是毡巴老给王二打气,说可以再想想办法。后来他又提出了具体的建议,让王
二去找X海鹰。王二说他根本不知道有个X海鹰。他说不对,这个人还到这里来过。
这就更奇怪了,听名字像个女名,而磨豆浆的塔上从来没有女人来。后来毡巴一
再提醒,王二才想起秋天有那么一天,是上来过一个女人,穿了一身旧军装,蹬
一双胶靴,从他们叫作门的那个窟窿里爬了进来。到了冬天,他们就用棉布帘子
把门堵起来。这间房子还有几个窟窿叫作窗子,上面堵了塑料布。房子中间有个
高高的大水槽子,他们在里面泡豆子。除此之外,还有磨豆浆的磨,电动机等等
应该有的东西。那一天王二倚着墙站着,两手夹在腋下,心里正在想事情。来了
人眼睛看见了,心里却没看见。据毡巴说,王二常常犯这种毛病,两眼发直,呆
若木鸡,说起话来所答非所问。比方说,他问王二,合络车间敲管子,你去呢还
是我去?不管答谁都可以,王二却呜呜地叫唤。所以人家和王二说话,他答了些
什么实在是个谜——他也不想知道谜底。她在屋里转了几圈,就走到王二身边来,
伸手去按电闸。好在王二是发愣,没有睡着,一把把她拿住了。如果被她按动了
电钮,结果一定很糟。这样螺旋提升机就会隆隆开动,大豆就会涌上来,倒进水
槽,而毡巴正在槽底冲淤泥。那个水槽又窄又深,从里往外扒人不容易。其实王
二在那里站着就是看电闸的,根本不该让该海鹰走近,出了这样的事他也有责任。
但是这家伙只是板着脸对她说道:进了车间别乱动,然后把她放开了。与此同
时,毡巴听见外面有响动,就大喊大叫:王二,你捣什么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事啊!像王二这么个人,让人家把命托到他手上而且很放心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她一听有麻烦,赶紧就溜了。因此王二就算见过她一面,但是人家长得什么样子
都没大记住。只记得脸很一般,但是身材很好。后来他还对毡巴说过,有一种
人,自以为是个XX领导,到哪儿都乱按电闸。这种人就叫做"肚皮上拉口子,假
充二X"。当然这些X都是指生殖器,一个X是女性生殖器,两个X是指男性生殖器。
王二平日语言的风格,由此可见一斑。毡巴说,就是这个人,她是新分来的技术
员,现在是团支书。他还说,像王二这种犯了错误的人就要赶紧靠拢组织才有出
路。当时王二是二十二岁,正是该和共青团打交道的年龄。假如能列入共青团的
帮助教育对像,就能不去劳改。最起码厂里在送王二走之前,还要等共青团宣布
帮教无效。在这方面他还能帮王二一些忙,因为他在团支部里面还是个委员哪。
王二想这不失为一个救命的办法,就让毡巴去替他问问。原本没抱什么希望,马
上就有了回音。该海鹰爬到塔上来告诉王二说,欢迎王二投入组织的怀抱。从现
在起,王二就是一名后进青年,每礼拜一三五下午应该去找她报到。从现在起他
就可以自由下地去,她保证他的生命安全。她还说,本来厂里要送王二去学习
班,被她坚决挡住。她说她有把握改造王二。她这一来,使王二如释重负。第
一,现在总算有了一点活命的机会。第二,打了毡巴以后,他一直很内疚。现在
他知道这家伙该打。如果不是他出卖王二,X海鹰怎么会知道王二因为受到老鲁的
围困,在房顶上一个铁桶里尿尿呢。
第一次我去见X海鹰时,她就对我说:以后你不用再往铁桶里尿尿了。我马上就想到毡巴把我怎么尿尿的事告诉了X海鹰,而没有人告诉我她是怎么尿尿的。这叫我有了一种受了愚弄的感觉。事实上光知道我怎么尿尿还不足以愚弄我。但是假如她对我的一切都了若指掌,我对她一无所知,我最后还是免不了受愚弄。我这个人的毛病就在于一看到自己有受愚弄的可能性,就会觉得自己已经受了愚弄。
如果让我画出X海鹰,我就把她画成埃及墓葬里壁画上的模样,岔开脚,岔开手,像个绘图用的两脚规。这是因为她的相貌和古埃及的墓画人物十分相像。古埃及的人从来不画人的正面像,总是画侧面,全身,而且好像在行进。但是那些人走路时,迈哪边的腿时伸哪边的手,这种样子俗称拉顺。古埃及的人很可能就是这样走路的,所以那时候尼罗河畔到处都是拉顺的人。
\subsection{2}
我小的时候从家里跑出去,看到了一片紫红色的天空和种种奇怪的情景。后
来有一阵子这些景象都不见了,——不知它是飞上天了,还是沉到地下去了。没有
了这些景象,就感到很悲伤。等到我长大了一点,像猴子一样喜欢往天上爬,像
耗子一样爱打洞。是不是想要把那些不见了的情景找回来,我也说不准,只好请
心理学家来分析了。秋天家里挖白菜窖,我常常把铁锹拿走,拿到学校的苗圃后
面去挖自己的秘窟。但是这些秘窟后来都成了野孩子们屙野屎的地方,而我是颇
有一点洁癖的,别人屙过屎的洞子我就不要了。所以我总是在掩藏洞口方面搜索
枯肠,每个洞子都打不太深。而往天上爬就比较方便,因为很少有人有本事把屎
屙上天。我在这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功,整个校园的孩子都承认王二在爬墙上树方
面举世无匹。但是不管我上天还是入地,都不能找回六岁时体验到的那种狂喜。
我小时候,我们院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座小高炉,大概有七八米高罢,是个砖筒子。我想它身上原来还有些别的设备,但是后来都没了。到了我八九岁时,它就剩了写在上面的一条标语:小高炉一定要恢复。想来是某位大学生为了表示堂·吉诃德式的决心而写上去的。这条标语给了我一点希望,觉得只要能钻到里面去,就能发现点什么。可惜的是有人用树墩子把炉门口堵上了。假如我能够把它挪开,就能够钻进去。遗憾的是我没有那么大的劲。试了又试,就像蜉蝣撼大树一样。而爬上七八米的高墙,也不是我力所能及。我拼了老命也只能爬到三四米高的地方,后来越爬越低,那是因为吃不饱饭,体力不肯随年龄增长。
我觉得那堵墙高不可测,仿佛永远爬不过去。这就是土高炉那个砖筒子——虽
然它只围了几平方米的地方,但我觉得里面有一个神奇的世界;假如我能看见
它,就能够解开胸中的一切谜。其实我不缺少攀登的技巧,只是缺少耐力,经常
爬到离筒口只有一臂的距离时力尽滑落,砖头把我胸口的皮通通磨破,疼得简直
要发疯。在我看来,世界上的一切痛苦都不能与之相比。但是我还是想爬过那堵
墙。有一天,我哥哥看见我在做这种徒劳的努力,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想到里面
看看。他先哈哈大笑了半天,然后就一脚把挡着炉门的树墩子蹬开,让我进去看。
里面有个乱砖堆,砖上还有不少野屎。这说明在我之前已经有不少人进去了。虽
然有确凿的证据说明在这个炉筒里什么都没有,但是我仍然相信假如不是我哥哥
踢开了挡门的树桩,而是我自己爬了进去,情况就会有所不同。所以等我出了那
个炉筒子,又要求他把那个树墩子挪回到原来的地方。小时候我爬高炉壁的事就
是这样。
我爬炉筒时,大概是九岁到十一二岁。到了四十岁上,我发现后来我干任何
事情都没有了那股百折不挠的决心;而且我后来干的任何事都不像那件那样愚不
可及。爬炉筒子没有一点好处,只能带来刻骨铭心的痛苦,但我还是要爬。这大
概是说明你干的事越傻,决心就会越大罢。这也说明我喜欢自己愚弄自己,却不
喜欢被别人愚弄。
\subsection{3}
后来王二就常常到X海鹰的办公室去,坐在她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他感觉自己
在那里像一只牢牢粘住了的苍蝇。她问王二一些话,有时候他老实答复,有时候
就只顾胡思乱想,忘了回答她。这样做的原因之一是王二在那里磨屁股,——磨屁
股的滋味大家都不陌生罢——,下面一磨,上面就要失魂落魄,这是天性使然。另
一个原因是王二患了痔疮,屁股底下很疼。过去狄德罗得了中耳炎,就用胡思乱
想的办法止疼。当然,这个办法很过时,当时时兴的是学一段毛主席语录。但是
他想到自己疼痛的部位几乎就在屁眼里,就觉得用毛主席语录止疼是一种亵渎。
除此之外,他对这种疗法从根上就不大相信。当王二发愣时,既不是故作清高,
也不是存心抗拒。发愣就是发愣。但是这一点对X海鹰很难解释清楚。王二在她办
公室里,一坐就是一下午。一声也不吭,只是瞪着她的脸看。影影绰绰听她说过
让他坦白自己做过的坏事,还威胁说要送他去学习班。后来见王二全无反应,又
问他到底脑子里想些什么。所得到的只是喉咙一阵阵低沉的喉音。说实在的,这
是思想战线的工作者们遇到的最大难题。你说破了嘴皮,对方一言不发,怎么能
知道说进去没说进去?所以最好在每个人头顶上装一台大屏幕彩色电视,再把电
极植入他的脑神经,把他心里想的全在顶上显示出来,这就一目了然了。X海鹰肤
色黝黑,王二瞪着她的脸时,心里想的是:像这样的脸,怎么画别人才知道我画
的不是个黑人呢?假如她从王二头顶上看见了这个,一定猛扑过来大打凿栗。
X海鹰的办公室是个小小的东厢房,地上铺着已经磨损了的方砖。坐在这间房
子里,你可以看见方形的柱子,以及另一间房子的墙角,半截房檐,这说明这间
房子的前身不是房子,而是长廊的一部分。在豆腐厂里,不但有长廊,花厅的遗
迹,还能找到被煤球埋了一半的的太湖石。做为一所会馆,这个院子真神气。王
二只知道它是一所会馆,却不知是哪一省的会馆。以下是他想到的候选省:安
徽,谁都知道安徽过去出盐商,盐商最有钱;山西,老西子办了好多钱庄当铺;
或者是淞江府,淞江府出状元;甚至可能是云南省,因为云南出烟土,可以拿卖
大烟的钱盖会馆——当然,这得是鸦片战争后的事。当X海鹰对王二讲革命道理时,
这些乌七八糟的念头在他心里一一掠过。后来王二当了大学生,研究生,直到最
近当上了讲师,副教授,还是经常被按在椅子上接受帮助教育,那时脑子也是这
样的翻翻滚滚。假如头顶上有彩色电视,气死的就不只是一个X海鹰,还有党委书
记,院长,主任等等,其中包括不少名人。
后来这位海鹰不再给王二讲大道理,换了一种口吻说:你总得交待点什么,
要不然我怎么给你写“帮教”材料?这种话很能往王二心里去,因为它合情合理。
在那个时候,不论是奖励先进,还是帮助后进,只要是树立一个典型,就要编出
一个故事。像王二这种情形,需要这么一个故事:他原来是多么的坏,坏到了打
聋子骂哑巴扒绝户坟的地步。在团组织的帮助下变好了,从一只黑老鸦变成了白
鸽子,从坏蛋变成了好人。王二现在打了毡巴,落入了困境,人家是在帮他——这
就是说,他得帮助编这故事,首先说说王二原先是多么坏。但是他什么也想不出
来。被逼无奈时,交待过小时候偷过邻居家的胡萝卜。这使她如获至宝,伏案疾
书时,还大声唱道:"小—时—候—偷—过—邻—居—家—东—西!"写完了再问王二,他
又一声不吭了。
\subsection{4}
这件事显然又是我的故事。X海鹰当然有名有姓,但是我觉得还是隐去为好。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样言而无信。说好了保证我在地面上的生命安全,但是老鲁还是要咬我。等我向她投诉时,她却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怎么管得了。她还说,你自己多加点注意。万一被追得走投无路,就往男厕所里跑,鲁师傅未必敢追进去(这是个馊主意,厕所只有一个门,跑进去会被堵在里面,在兵法上叫作绝地)。说完了她往椅子上一倒,哈哈大笑,把抽屉乱踢一气。除此之外,她还给老鲁出主意,让她在抓我之前不要先盯住某个地方,等到扑近了身再拿主意。老鲁得了这样的指点,扑过来时目光闪烁不定,十分的难防。这件事说明X海鹰根本就没有站在我一方。由于老鲁经常逮我,她的身体素质越来越好,速度越来越快,原来有喘病,后来也好了。最后她终于揪住了我的领子。所幸我早有防备,那个领子是一张白纸画的,揪走了我也不心疼。
我老婆后来对我说,我最大的毛病还不是突然伸手抓人,也不是好作白日梦,而是多疑。这一点我也承认。假如我不多疑,怎么会平白无故疑到毡巴会掏我口袋,以致后来打了他一顿。但是有时我觉得自己还疑的不够,比方说,怎么就没疑到毡巴掏我口袋是X海鹰指使的。这件事很容易想到,毡巴虽然溜肩膀,娘娘腔,但是正如老外说的:A man is a man,怎么也不至于和老鲁站到一边。但X海鹰就不一样了。她后来当了毡巴夫人,完全可以在嫁给他前七年教唆他道:摸摸王二的口袋,看看到底是不是他干的。只要不把我卖给老鲁,毡巴完全可以把我卖给别人。但是这孩子也有可爱的一面,答应了这种事后忐忑不安,被我看出来挨了一顿老拳。这样对他有好处,免得他日后想起来内疚。这样对X海鹰也有好处,可以提醒她少出点坏主意。只是对我没有好处。我也没疑到这个娘们会在日记里写道:王二这家伙老老实实来听训了。这件事好玩的要命!我只知道她去和老鲁说了:那些画肯定不是王二画的,毡巴可以做证。因此我很感激她。其实这一点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我困在房顶上下不来时,那些画还继续出现在厕所里。但她还是要抓我,主要是因为闲着没有事干。
我说过,老鲁揪住我的领子时,那个领子是白纸画的。我轻轻一挣就把它撕成了两段,就如断尾的壁虎一样逃走了。当时我非常得意,笑出声来。而老鲁气得要发疯,嘴角流出了白沫。但这只是事情的一面。事情的另一面是我找着了一块铜版纸,画那条领子时,心里伤心得要命,甚至还流了眼泪。这很容易理解,我想要当画家,是想要把我的画挂进世界著名画廊,而不是给自己画领子。领子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我说这些事,是要证明自己不是个二百五,只要能用假领子骗过老鲁,得意一时就满足了。我还在忧虑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前途。而老鲁也不是个只想活撕了我的人。每个人都不是只有一面。
以下事情可以证明老鲁并不是非要把我撕碎不可:前几天在电车上,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叫我的名字,她就是老鲁。她还对我说,有一阵子火气特别大,压也压不住,有些事干得不对头,让我别往心里去。我对她说,我在美国把弗洛伊德全集看了一遍,这些事早就明白了。您那时是性欲受到了压抑,假如多和您丈夫做几次爱,火气就能压住。满电车的人听了这话都往这边看,她也没动手撕我,只说了一句:瞎说什么呀!
X海鹰背地里搞了我好多鬼,但是厂里要送我上学习班的事却不是搞鬼。当时的确有个这么个学习班,由警察带队,各街道各工厂都把坏孩子送去。有关这个学习班,有好多故事。其中之一是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离我们不远的村里,有一只狗叫了几声就不叫了。狗主一手拿了棍子,另一手拿手电出去看,只见有几个人用绳子套住狗脖子拖着走。那人喝道:
什么人?学习班的。什么学习班?流氓学习班!
于是狗主转身就逃,手电木棍全扔下不要。还有一个故事说,学习班里什么都不学,只学看瓜。领班的警察说:把张三看起来!所有的人就一起扑过去,把张三看了。要是说看李四,就把李四看了。所谓看瓜,就是把被看者裤子扒下来,把头塞进裤裆。假如你以为人民警察不会这么无聊,讲故事的人就说,好警察局里还留着执勤哪,去的都是些吊儿郎当的警察。我想起这件事,心里就很怕。假如我去了学习班,被人看了瓜,马上自杀肯定是小题大作。要是不自杀,难道被人看了就算了吗?对我来说,唯一的出路就是不去学习班。但是我去不去学习班,却是X海鹰说了算。
有关我多疑的事,还有些要补充的地方。后来X海鹰老对我说些古怪的话,比方说:我肚皮上可没割口子!或者是:你的意思是我肚皮上割了口子?甚至是:你看好了,我肚皮上有没有口子?每回说完了,就哈哈大笑,不管眼前有没有办公桌,都要往前乱踢一阵。听了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心里难免要狐疑一阵。但是我从来不敢接茬,只是在心里希望她不是那个意思。我实在不敢相信毡巴能把那个下流笑话告诉她。
\subsection{5}
等我长大以后,对我小时候的这些事感到困惑不已。我能够以百折不挠的决心去爬一堵墙,能够做出各种古怪发明,但我对自己身边的事却毫无警觉,还差点被送到了看瓜的地方去。这到底说明了我是特别聪明,还是说明我特别笨,实在是个不解之谜。
有关我受“帮教”的事,必须补充说明一句:当时是在革命时期。革命的意思就是说,有些人莫明其妙的就成会了牺牲品,正如王母娘娘从天上倒马桶,指不定会倒到谁头上;又如彩票开彩,指不定谁会中到。有关这一点,我们完全受得了。不管牺牲的人还是没有牺牲的人,都能受得了。革命时期就是这样的。在革命时期,我在公共汽车见了老太太都不让座,恐怕她是个地主婆;而且三岁的孩子你也不敢得罪,恐怕他会上哪里告你一状。在革命时期我想像力异常丰富,老把老鲁的脑袋想成个尿壶,往里面撒尿;当然,扯到了这里,就离题太远了。除了天生一付坏蛋模样,毕竟我还犯了殴打毡巴的罪行,所以受帮教不算冤。虽然老鲁还一口咬定我画了她(这是双重的不白之冤——第一,画不是我画的而是窝头画的;第二,窝头画的也不是她。我们厂里见到那画的人都说:"老鲁长这样?美死她!",算起来只有那个毛扎扎是她),而且还有X海鹰在挽救我。有时候我很感激X海鹰,就对她说:
“谢谢支书!”本来该叫团支书,为了拍马屁,我把团字去了。她笑笑说:“谢什么!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无产阶级的政策!”
这句话人民法官宣判人犯死刑,缓期二年执行时常说。虽然听了我总是免不了冒点冷汗,怀疑她到底和谁是一头,但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抱怨的:毕竟她是个团支书,我是个后进青年,我们中间的距离,比之法官和死刑犯虽然近一点,但属同一种性质。我谈了这么多,就是要说明一点:当年在豆腐厂里的那件事,起因虽然是窝头画裸体画,后来某人在上面添了毛扎扎,再后来老鲁要咬我,再后来我又打了毡巴;但是最后的结果却是我落到X海鹰手里了。而她拿我寻开心的事就是这样的。
我被老鲁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或者被X海鹰吓得魂不附体,就去找毡巴倾诉。因为我喜欢毡巴,毡巴自然就有义务听我唠叨。毡巴听了这些话,就替我去和X海鹰说,让她帮我想办法,还去找过公司里他的同学,让他们帮帮王二。其实毡巴对我的事早就烦透了,但也不得不管。这是因为他知道我喜欢他。X海鹰对我有什么话不找她,托毡巴转话也烦透了,她还讨厌毡巴讲话不得要领,车轱辘话讲来讲去。但是她也只好笑迷迷的听着,因为她知道毡巴喜欢她。X海鹰也喜欢我,所以经常恐吓我。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吓得要死。
\subsection{6}
在豆腐厂里受帮教,坐在X海鹰对面磨屁股,感到痔疮疼痛难当时,我想出好多古怪的发明来。每想好一个就禁不住微笑。X海鹰后来说,看我笑的鬼样子,真恨不得用细铅丝把我吊起来,再在脚心下面点起两根腊烛,让我招出为什么要笑。她总觉得我一笑就是笑她。假如我要笑她,可笑的事还是有的。比方说,她固执的要穿那件旧军衣。在那件旧军衣下面线绨的小棉袄上,有两大块油亮的痕迹,简直可以和大漆家具的光泽相比。像这样的事可能是值得一笑的,但是我在她面前笑不出。她是团支书,我是后进青年,不是一种人。不是一种人就笑不起来。我笑的时候,总是在笑自己。就是她把我吊起来,脚下点了腊烛,我也只会连声惨叫,什么也招不出来。因为人总会不断冒出些怪想法,自己既无法控制,也不能解释。
在饥饿时期,我没发明出止住饥饿的方法,但是别人也没发明出来。倒是有人发明了炮制大米,使米饭接近果冻的方法(简称双蒸法),饭虽然多了,但是吃下去格外利尿。跑厕所是要消耗能量的,在缺少食物时,能量十分可贵,所以这方法并不好。事实上好多人吃双蒸饭导致了浮肿,甚至加快了死亡,但没人说双蒸饭不好,因为它是一件自己骗自己的事。我弟弟现在也长大了,没有色盲,学了舞台美术,和他的哥哥们一样喜欢发明,最近告诉我说,他发明了一种行为艺术,可以让人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欣赏海上生明月的佳景,其法是取清水一盆,在月亮升起时蹲到盆后去。这两种发明实际上是一类的。作为一个数学系的的毕业生,我是这样理解世界的:它可以是一个零维的空间,也可以是一个无限维的空间。你能吃饱饭,就进入了一维空间。你能避免磨屁股磨出痔疮,就进入了二维空间。你能够创造和发明,就进入了三维空间,由此你就可以进入无限维的空间,从而扭转乾坤。双蒸法和我弟弟的行为艺术,就是零维和一维空间里的发明。这些东西就如骡子的鸡巴——不是那么一回事。
在X海鹰面前坐着磨屁股时,我又想出好几种发明来,只可惜手头没有笔记本,没记下来就忘了。现在能想起的只有其中最严肃的一个:在厕所里男小便池上方安装叶轮,利用流体的冲击来发电。每想好一个,我就微笑起来。假如此时她正好抬头看见,就会嚷起来:笑什么?笑什么?告诉我!
同样是女人,对微笑的想法就不一样,比方说我老婆,我上研究生时,她是团委秘书,开大会时坐在主席台边上,发现台下第三排最边上有一黑面虬髯男子时时面露神秘微笑,就芳心荡漾。拿出座位表一查,原来是数学系的王二——知道姓名就好办了。当时已经到了一九八四年。我们听政治报告都是对号入座,谁的位子空了就扣谁的学分。假如能找到个卖冰棍的,我就让他替我去坐着,我替他卖冰棍。怎奈天一凉,卖冰棍的也不来了;所以她不但能看到我,而且能查到我,开始一个罗曼斯。
我老婆长得娇小玲珑,很可爱。她嘴里老是嚼着口香糖,一张嘴就是个大泡泡;不管见到谁,开口第一句话准是:吃糖不吃?然后就递过一把口香糖来。她告诉我说,别人笑起来都是从嘴角开始往上笑,我笑起来是从左往右笑,好像大饭店门口的转门,看起来怪诞得很。她说就是为了看我笑起来的样子才嫁给我的。对此我深表怀疑,因为我们俩干起来时,她总是噢噢叫唤,看起来也不像是假装的;所以说我们仅仅是微笑姻缘,这说法不大可信。
我知道自己有无端微笑的毛病,但是看不到笑起来是什么样子。这就好比一个人听不见自己的鼾声,看不到自己的痔疮。直到那一年我们到欧洲去玩,到了卢浮宫里才看到了。当时我们在二楼上,发现有一大堆人。人群中间有个法国肥女人,扯破了嗓子叫道:“Noflash!Noflash!”但是一点用也不顶,好多傻瓜机还是乱闪一通。我老婆把身上背的挎包,兜里的零钱等等都给了我,伏身于地,从别人腿中间爬了进去。过了一会,就在里面叫了起来:王二,快来!这是你呀!后来我也在断气之前挤了进去,看到了蒙娜·丽莎。这娘们笑起来着实有点难拿,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简而言之,在意大利公共汽车上有人对你这么笑,就是有人在扒你的腰包;在英国的社交场合有人对你这么笑,就是你裤子中间的拉锁没拉好。虽然挤脱了身上好几颗扣子,但是我觉得值。因为这解了不少不解之谜。这种微笑挂在我脸上,某些时候讨人喜欢,某些时候很得罪人,尤其是让人家觉得该微笑是针对他的时候。举例言之,你是小学教师,每月只挣三十六块钱,还得加班加点给学生讲雷锋叔叔的故事。这时你手下那些小屁孩里有人居然对你面露蒙娜·丽莎式的微笑,你心里是什么滋味。所以她就一定要逼我承认自己是猪,这件事我马上就要讲到。后来我冒了我爸爸的名字,给教育局写了一封信谈这件事,说到雷锋叔叔一辈子助人为乐做好事,假如知道了因为他的缘故,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变成了一只猪,他的在天之灵一定要为之不安;我的老师因此又挨了教育局一顿批评。这些就是微笑惹出的事。
到现在我也时有禁不住微笑的事,结果是树敌很多。在评职称的会上这么笑起来,就是笑别人没水平;在分房子的会上笑起来,就是笑大家没房住,被逼得在一起乱撕乱咬。总而言之,因为这种微笑,我成了个恨人有笑人无的家伙。为此我又想出了一种发明:把白金电极植入我的脸皮。一旦从生物电位测出我在微笑,就放出强脉冲,电得我口吐白沫,满地打滚。假如这项发明得以实现,世界上就再没有笑得招人讨厌的家伙,只是要多几位癫痫患者。
\subsection{7}
我上小学时,有阵子上完了六节课还不让回家,要加两节课外活动。课外活动又不让活动,让坐在那里磨屁股。好在小孩子血运旺盛,不容易得痔疮。上五年级时,我有这么一位女老师,长得又胖又高,乳房像西瓜,屁股像南瓜,眼睛瞪起来有广柑那么大,说起话来声如雷鸣。我对她很反感,——这说明了为什么后来我娶了一个又瘦又小的女人当老婆——,更何况放了学她不让回家,要加一节课外活动。所以她讲什么我都不听,代之以胡思乱想。忽然她把我叫了起来,先对我发了一阵牢骚,说她也想早回家,但是教育局让这么做政治思想教育,有什么办法等等——这些话对我太adult了。成人这个字眼,容易叫人想到光屁股,但是我指得是政治,是性质相反的东西——然后就向我提问:雷锋叔叔说,不是人活着是为了吃饭,而是吃饭是为了活着。你怎么看?我答道:活不活的没什么关系,一定要吃东西。老师当即宣布,咱们班上有人看上去和别人是一样的,但是却有猪的人生观。我们班上有四十多个孩子,被宣布为猪猡的只有我一个。
像这样的事本来是我生活中的最大污点,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但是被X海鹰逼急了,我也把这坦白出来了。她听了连忙伏案疾书:上小学时思想落后,受到老师批评。然后她又对我说:再坦白一件事,说完了就让你回家。但我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有陪她磨到天黑时。在帮教时间里我对X海鹰说:支书,我想谈点活思想。她赶紧把微笑拿到脸上,说道:欢迎活思想。我就说,我想知道在这里磨屁股有没有用。她又把脸一板,让我解释自己的措辞。我开始解释,首先说到“有没有用”的问题。举例来说是这样的:小时候老师问我雷锋叔叔的问题,我做了落后的回答。其实进步的回答我也会,但是我知道不能那么答。假设我答道:Ofcourse,人吃饭是为了活着;难道还有其它答案吗?老师就会说:你这个东西,十回上课九回迟到,背地里骂老师,揪女同学的小辫子;居然思想比雷锋还好?这真叫屎克螂打呵欠——怎么就张开您那张臭嘴了!与其在课堂上挨这份臭骂,不如承认自己是一口猪。像这样的帐,我时时算得清清楚楚。说实在的,我学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讲到了这个地步,X海鹰还是不明白。她说,你的小学老师做工作的方法是有点简单粗暴。但这和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哪?其实我问她的是:我在这里坦白交待等等,到底有没有用处?假如最后还是免不了去学习班,我宁愿早点去,早去早回来嘛。换言之,我的问题是这样的:所谓帮教,是不是个Catch22。费了好多唇舌才说清楚,X海鹰面露神秘微笑,说道:好!你说的我知道了。还有别的吗?
我说的这些话的含义就是:在革命时期里,我随时准备承认自己是一只猪,来换取安宁。其实X海鹰对这些话的意思并不理解。她的回答也是文不对题。当时我以为这种回答就是“你放心好了”,就开始谈第二个问题:磨屁股。这问题是这样的:我长的肩宽臀窄,坐在硬板凳上,局部压强很大。我没坐过办公室,缺少这方面的锻练,再加上十男九痔,所以痔疮犯得很厉害。先是内痔,后是外痔,进而发展到了血栓痔,有点难以忍受。假如在这里磨屁股有用,我想请几天假去开刀。去掉了后顾之忧,就能在这里磨得更久。X海鹰听了哈哈大笑,说道:有病当然要去治了。但我要是你,就不歇病假。带病坚持工作是先进事迹,对你过关有好处。我听她都说到了搜集我的先进事迹,就觉得这是一个证据,说明她真的要挽救我,劲头就鼓了起来,决心带病流血磨屁股。
过了好久,X海鹰才告诉我说,我说起痔疮时,满脸惨笑,样子可爱极了。但是当时我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可爱。后来我摆脱了后进青年的悲惨地位,但是厂里还觉得我是个捣蛋鬼,不能留在厂子里,就派我去挖防空洞。掏完了洞又派我去民兵小分队,和一帮坏小子一道,到公园绿地去抓午夜里野合的野鸳鸯,碰到以后,咳嗽一声,说道:穿上衣服,跟我们走!就带到办公室去让他们写检查。那时候他们脸上也带着可怜巴巴的微笑,看起来真是好玩极了。但是他们自己一定不觉得好玩。七六年秋天又逮到了一对,男的有四十多岁,穿了一件薄薄的呢子大衣,脸色就像有晚期肝癌。女孩子挺漂亮,穿了一套蓝布制服,里面衬了件红毛衣,脸色惨白。这一对一点也不苦笑,看上去也不好玩。问他们:你们干什么了?
答:干坏事了。再问:干了多少次?答:主席逝世后这一段就没断过。
说完了就大抖起来,好像在过电。当时正在国丧时期,而那一对的行为,正是哀恸过度的表现。我们互相看了看,每人脸上都是一脸苦笑,就对他们说:回家去罢,以后别出来了。从那以后就觉得上边让我们干的事都挺没劲的。这件事是要说明,在革命时期,总有人在戏弄人,有人在遭人戏弄。灰白色的面孔上罩着一层冷汗,在这上面又有一层皱皱巴巴,湿淋淋的惨笑,就是献给胜利者的贡品。我说起痔疮时就是这般模样,那些公园里野鸳鸯坦白时也是这般模样。假如没有这层惨笑,就变成了赤裸裸的野蛮,也就一点都不好玩了。
我现在谈到小时候割破了手腕,谈到挨饿,谈到自己曾被帮教,脸上还要露出惨笑。这种笑和在公园里做爱的野鸳鸯被捕获时的惨笑一模一样。在公园里做爱,十次里只有一次会被人逮到。所以这也是一种彩。不管这种彩和帮教有多么大的区别,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笑起来的样子在没中彩的人看起来,都是同样可爱。
\subsection{8}
有关可爱,我还有些要补充的地方。在塔上上班时,我经常对毡巴倾诉情愫:“毡巴,你真可爱”!他听了就说:我操你妈,你又要讨厌是吗?过不了多久,我就开始唱一支改了词的阿尔巴尼亚民歌:
你呀可爱的大毡巴,打得眼青就更美丽。
不管什么歌,只要从我嘴里唱出来,就只能用凄厉二字来形容。毡巴不动声色的听着,冷不防抄起把扳子或者改锥就朝我扑来。不过你不要为我耽心,我要是被他打到了,就不叫王二,他也不叫毡巴了。有一件事可以证明毡巴是爱我的——七八年我去考大学,发榜时毡巴天天守在传达室里。等到他拿到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就飞奔到塔上告诉我:“师大数学系!你可算是要滚蛋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幸生为毡巴,并且有一个王二爱他爱到要死的,所以他也是中了一个大彩。有关可爱的事就是这样。以前我只知道毡巴可爱,等到X海鹰觉得我可爱之后,才知道可爱是多么大的灾难。
受帮教时我到X海鹰那里去,她总是笑嘻嘻的低着头,用一种奇怪的句式和我说话。比方说,我说道:支书,我来了。她就说:欢迎来,坐罢。如果我说:支书,我要坦白活思想。她就说:欢迎活思想,说罢。不管说什么,她总要先说欢迎。如果说她是在寻我的开心,她却是镇定如常,手里摆弄着一支圆珠笔。如果说她很正经,那些话又实在是七颠八倒。现在我才知道,当时她正在仔细的欣赏我的可爱之处。这件事我想一想都要发疯。
我在X海鹰那里受“帮教”时,又发生了一些事。那一年冬天,上级指示说要开展一个“强化社会治安运动”,各种宣判会开个没完。当然,这是要杀鸡儆猴。我就是这样的猴,所以每个会都要去。在市级的宣判会上,有些人被拉出去毙掉了。在区级的宣判会上,又有些人被押去劳改了。然后在公司一级的宣判会上,学习班的全体学员都在台上站着,开完了会,就把其中几个人送去劳教。最后还要开本厂的会。X海鹰向我保证说,这只是批判会,批判的只是我殴打毡巴,没有别的事,不是宣判会,但我总不敢相信,而且以为就算这回不是宣判会,早晚也会变成宣判会。后来我又告诉她说,我天性悲观,没准会当场哭出来。她说你要是能哭得出就尽管哭,这表示你有悔改之意,对你大有好处。所以那天开会时,我站在前面泪下如雨。好几位中年的女师傅都受不了,陪着我哭,还拿大毛巾给我擦眼泪;余下的人对毡巴怒目而视。刚散了会,毡巴就朝我猛扑过来,说我装丫挺的。他的意思是我又用奸计暗算了他,他想要打我一顿;但是他没有打我的胆量。毡巴最可爱的样子就是双拳紧握,做势欲扑,但是不敢真的扑过来。假如你身边有个人是这样的,你也会爱上他罢。
批判会就是这样的。老鲁很不满意,说是这个会没有打掉坏人的气焰。等到步出会场时,她忽然朝我猛扑过来。这一回四下全是人,没有逃跑的地方,我被她拦腰抱住了。对这种情况我早有预定方案,登时闭住了一口逆气,朝前直不愣登的倒了下去。等到他们把我翻过来,看到我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连气都没了。据目击者说,我不但脸色灰白,而且颧骨上还泛着死尸的绿色。慌忙间叫厂医小钱来,把我的脉,没有把着。用听诊器听我的心脏,也没听着(我感觉她听到我右胸上去了),取针刺我人中时,也不知是我脸皮绷得紧,还是她手抖,怎么扎也扎不进。所以赶紧抬我上三轮车,送到医院去。往上抬时,我硬得像刚从冷库里抬出来的一样。刚出了厂门,我就好了,欢蹦乱跳。老鲁对我这种诡计很不满意,说道:下次王二再没了气,不送医院,直接送火葬场!
有关那个强化治安运动和那个帮助会,可以简要总结如下:那是革命时期里的一个事件。像那个时期的好多事件一样,结果是一部分人被杀掉,一部分人被关起来,一部分人遭管制——每天照常去上班,但是愁眉苦脸。像这样的事总是这样的层次分明。被管的人也许会被送去关起来,被关起来的人也许会被送去杀掉,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你要耐心等待。我的错误就在于人家还没有来杀,我就死掉了。
出了这些事后,X海鹰告诉我说:你就要完蛋了。再闹这么几出,我也救不了你,一定会被送到学习班去。我觉得这不像是吓唬我,内心十分恐惧,说道:你——你——你可得救救我。咱们和毡巴,关系都不错。在此之前,我不但不结巴,而且说话像日本人一样的快。那一回犯了前结巴,到现在还没有好。现在我用两种办法克服结巴,一是在开口之前先在心里把预期要结巴的次数默念过去,这样虽然不结巴,却犯起了大喘气的毛病。还有一种办法是在说话以前在额头上猛击一掌,装做恍然大悟,或者打蚊子的样子,但这种办法也不好,冬天没有蚊子,中午十二点人家问你吃饭了没有,你却要恍然大悟一下,岂不是像健忘症?最糟的是,我有时大喘气,有时健忘症,结果是现在的同事既不说我大喘气,也不说我健忘症。说我些什么,讲出来你也不信,但还是讲出来比较好:他们说我内心龌龊,城府极深,经常到领导面前打小报告,陷害忠良。但是像这样的事,我一件也没干过。这都是被X海鹰吓出的毛病。
而X海鹰对这一点非常得意,见人就说:我把王二吓成了大喘气!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这种当众羞辱对我的口吃症毫无好处,只会使它越来越重。当然,我结巴也不能全怪X海鹰。领导上杀鸡儆猴,也起了很大的作用。看到宣判会上那些行将被押赴刑场的家伙,一个个披枷戴索,五花大绑,还有好几个人押着,就是再会翻跟头也跑不掉。而被押去劳改的人,个个剃着大秃头,愁眉不展,抱怨爹娘为什么把他们生了出来。像这样的事,假如能避免,还是避免的好。所以我向X海鹰求救,声泪俱下,十分肯切。她告诉我说,我主要的毛病就是不乖,这年头不乖的人,不是服徒刑就是挨枪毙。我请教她,怎么才能显得乖。她告诉我说,第一条就是要去开会。这句话不如这样说:我要到会场上去磨屁股。
X海鹰告诉毡巴说,王二这孩子真逗,又会画假领子,又会装死。但是我对这些话一无所知。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在这样说我,知道了一定会掐死她。
\subsection{9}
不管你是谁,磨屁股你肯定不陌生。或者是有人把你按到了那个椅子上,单磨你的屁股,或者是一大群人一起磨,后一种情形叫作开会。总而言之,你根本不想坐在那里却不得不坐,这就叫磨屁股。我之所以是悲观主义者,和磨屁股有很大关系。以后你就会看到,我的屁股很不经磨。但是X海鹰叫我去开会,我不得不去。
革命时期的人总是和某种会议有关系。比方说,党员就是党的会议与会者的集合,团员就是团的会议与会者的集合,工人就是班组会和全厂大会与会者参加者的集合。过去我几乎什么会都不开,因为我既不是党员,又不是团员,我的班组就是我和毡巴两个人,开不起会来。至于全厂会,参加的人很多,少了我也看不出来,我就溜掉了,但是抱有这种态度的不是我一个人,所以最后就能看出来。有一阵子老鲁命令在开大会时把厂门锁上,但我极擅爬墙。后来她又开会时点名,缺席扣工资。我就叫毡巴在点名时替我答应一声。采取这些办法的也不只我一个人,所以开全厂会时,往往台下只有七八十人,点三百人的名字却个个有人应,少则一个人应,多则有七八个人应,全看个人的人缘好坏了。当然,老鲁也不是傻瓜。有一回点名时一伸手指住了毡巴喝道:你!那个大眼睛的瘦高个!你又是毡巴,又是王二,又是张三,又是李四;你倒底叫什么?毡巴瞪着大眼睛想了好半天,答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开会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等到受“帮教”以后,X海鹰叫我多去开会,不但要开全厂会,而且要去开团会,坐在团员后面受受教育。假如我到了流氓学习班也得开会,现在能留在厂里,开点会还不该吗?只是她要求我在开会时不准发愣,这就有点强人所难。所以我开会时总是泡一大缸子茶(放一两茶叶末),带上好几包劣质香烟前往。那些烟里烟梗子多极了,假如不用手指仔细揉松就吸不着火;揉松吸着后就不能低头,一低头烟的内容物就会全部滑落在地,只剩一筒空纸管在你嘴上。叼上一枝烟能使我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式,没有别的作用,因为我当时没有烟瘾,根本不往肺里吸。等到它燃近嘴唇,烟雾熏眼时,我就猛吹一口,把烟火头从烟纸里发射出去。开头是往没人的地方乱吹,后来就练习射击苍蝇,逐渐达到了百发百中的境界。这件事掌握了诀窍也不太难,只要耐心等到苍蝇飞近,等到它在空中悬停时,瞄准它两眼中间开火就是了。但是在外行人看来简直是神乎其技。一只苍蝇正在飞着,忽然火花飞溅,它就掉在地上翻翻滚滚,这景象看上去也满刺激。后来就有些团员往我身边坐,管我要烟,请教射击苍蝇的技巧;再后来会场上就“卟卟”声不断,烟火头飞舞,正如暗夜中的流星。终于有个笨蛋把烟头吹到了棉门帘上,差点引起火灾。最后X海鹰就不叫我去开会了,她还说我是朽木不可雕。有关这件事,我现在有看法如下:既然人饿了就要吃饭,渴了就要喝水,到了一定岁数就想性交,上了会场就要发呆,同属万般无奈;所以吃饭喝水性交和发呆,都属天赋人权的范畴。假如人犯了错误,可以用别的方法来惩办,却不能令他不发呆。如不其然,就会引起火灾。
假如让我画磨屁股,我就画一张太师椅,椅面光洁如镜,上面画一张人脸,就如倒影一样。椅子总是越磨越光,但是屁股却不是这样。我的屁股上有两片地方粗糙如砂纸,我老婆发现以后就到处去张扬:“我们家王二屁股像鲨鱼”。其实像我这种岁数的男人,谁的屁股不是这样。
\subsection{10}
X海鹰不让我去开会,但也不肯放我回家,叫我在她办公室里坐着。这样别人磨了多少屁股,我也磨了多少屁股,显得比较乖。除此之外,她还把门从外面锁上了。据她说,这样有两个好处:一是防止老鲁冲进来,二是我被囚禁在这里时,男厕所里出现了什么画就和我没有关系。我觉得把我关起来是为我好,也就没有异议。那间房子里除了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一个凳子,还有一道帘子,帘子后面是一张床。X海鹰家住得很远,平时她就在厂里睡觉。那间房子外面钉了纱窗,相当的严密。有一次我内急,就解下她挂帘子的绳子,抛过房梁,攀着爬出天窗跑掉了。那绳子是尼龙绳,又细又硬。把我的手心都勒坏了。X海鹰知道我跑掉了,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挂帘子的绳子换成了细铅丝。再以后我没有往外跑过,只是坐在凳子上,用双手抱住脑袋。这样磨来磨去,我就得了痔疮。
我被锁在X海鹰屋里时,总爱往窗外看。看别人从窗外走过,看院子里大树光秃秃的枝条。其实窗外没有什么好看,而且我刚从窗外进来。但是被关起来这件事就意味着急于出去,正如被磨屁股就意味着急于站起来走走。这些被迫的事总是在我脑子里输入一个相反的信号。脑子里这样的信号多了,人也就变得痴痴呆呆的了。
\section{第三章}
\subsection{1}
冬天将尽时,我告诉X海鹰这样一件事:六六年的盛夏时节,当时文化革命刚闹起来。我在校园里遛弯时,看到我爸爸被一伙大学生押着游街。他大概算个反动学术权威罢。他身上穿了一件旧中山服,头上戴了一顶纸糊的高帽子——那帽子一眼就能看出是以小号字纸篓为胎糊的;手里拿着根棍子,敲着一个铁簸箕;当时游街的是一队人,他既不是走在第一个,也不是走在最后一个;时间大概是下午三点钟;天气是薄云遮日。总而言之,我见到他以后,就朝他笑了笑。回家以后他就把我狠揍了一顿,练拳击的打沙袋也没那么狠。虽然我一再解释说,我笑不是什么坏意思,但是不管什么用。当时我气得咬牙切齿,发誓要恨他一辈子。但是事后冷静想了一下,又把誓言撤销了。
从我记事以来,我爸爸就是个秃脑壳,脑袋很大。在文化革命里他不算倒霉,总共就被斗了一回,游了一回街,也不知怎么这么寸,就被我看见了。此后他对我就一点也不理解了。比方说,在我十五岁时,他说:这孩子这么点岁数,怎么就长络腮胡子?我在家里笑一声,他也要大发感慨:这叫什么动静?像日本鬼子打枪一样!不过我的外表是有点怪:没有到塞外吹过风,脸就像张砂纸;没干过什么重活,手就硬得像铁板一样。不过这些事就扯得太远了。我爸爸把我狠揍了一顿以后,我开头决定要恨他,后来一想:他是我爸爸,我吃他喝他,怎么能恨他?如果要恨那些大学生,人家又没有揍我,怎能恨人家。从那天以后,我没恨过任何人。后来在豆腐厂里,虽然想过要恨画了裸体画给我带来无数麻烦的家伙,但我不知道他是谁。等到知道他是窝头后,就一点也恨不起来了。
我告诉X海鹰说,我很爱我爸爸。理由除了他从小到大一直供养我之外,还有他从小到大每逃诩打我。这对我好处很大,因为我们打架时总以把对方打哭了为胜。而我从来就不会被人打哭,好像练过铁布衫金钟罩一样。据我所知,练横练功夫必须用砖头木棍往自己身上排打。我爸爸来打我,就省了我的排打功夫了。因为我是这样的爱他,所以老盼着他掉到土坑里去,然后由我把他救出来。这时候我还要数落他一顿。受帮教的时候,我也总盼着X海鹰有一天会掉进土坑,然后我好把她救出来。但是这两位走路都很小心,从来不往沟里走,辜负了我的一片好心。
帮教时,我告诉X海鹰我爸爸的事,她听了以后皱皱眉,没有说话,大概觉得这些事情不重要。其实这些话是很重要的。对于不能恨的人,我只能用爱来化解仇恨。我爱上她了。
有关我爱上X海鹰的事,必须补充如下:这种爱和爱毡巴的爱大不相同。毡巴这家伙,见了我总是气急败坏,但又对我无可奈何,这个样子无比的可爱,对我来说他简直是个快乐的源泉。而X海鹰对我来说就是个痛苦的源泉,我总是盼她掉进土坑。尽管如此,X海鹰还是让我魂梦系之。人活在世界上,快乐和痛苦本就分不清。所以我只求它货真价实。
一九七四年的一月到五月,我在豆腐厂那间小办公室里和X海鹰扯东扯西,心里恨她恨得要死。这种恨用弗洛伊德的话来说,又叫做爱恨交集,与日俱深。后来我既不恨她,也不爱她,大家各过各的,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我告诉X海鹰,从六七年春天开始,我长大的校园里有好多大喇叭在哇哇的叫唤,所有的人都在互相攻击。争执不休,动口不动手,挺没劲的。但是过了不久,他们就掐起来了。对于非北京出生的读者必须稍加解释:蛐蛐斗架谓之掐。始而摩翅做声,进而摩须挑衅,最后就咬作一团,他们掐了起来,从挥舞拳头开始一个文明史。起初那些大学生像原始人一样撕打,这时我的结论是世界的本质是拳头,我必须改进自己的格斗技术;后来他们就满地拣石头。到了秋季,我估计兵器水平达到了古罗马的程度:有铠甲,有刀枪,有投石器,有工事和塔楼。就在这时我作为一个工程师参加了进去,这是因为我看到有一派的兵工水平太差了。他们的铠甲就是身前身后各挂一块三合板,上面贴了一张毛主席像,上阵时就像一批王八人立了起来。至于手上的长枪更加不像话,乃是一根铁管子,头上用手锯斜锯了一道,弄得像个鹅毛笔的样子,他们管它叫“拿起笔做刀枪”,他们就这样一批批地开上前线,而对方手使锋利的长枪,瞄准他们胸前的毛主席的人中或者印堂轻轻一扎,就把他们扎死了。这真叫人看不过去,我就跑了去,教他们锻造盔甲,用校工厂里的车刀磨制矛尖。那种车刀是硬质合金做的,磨出的长矛锋利无比,不管对方穿什么甲,只要轻轻一扎,就是透心凉。不用我说,你就知道他们是些学文科的学生,否则用不着请一个中学生当工程师。但是我帮他们忙也就是两个月,因为他们的斗争入冬就进行到了火器时代,白天跑到武装部抢枪,晚上互相射击。在这个阶段他们还想请我参加,但是我知道参加了也只是个小角色,就回家去了。在我看来造枪并不难,难在造弹药上,我需要找几本化学书来看看,提高修养。再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到了冬天快结束上面就不让他们打了,因为上面也觉得他们进化得太快,再不制止就要互掷原子弹,把北京城炸成平地。在此之前我的确想过要看点核物理方面的书,以便跟上形势。后来我又决定不看这方面的书,因为我不大喜欢物理学,觉得知道个大概就可以了,真正有趣的是数学。我对科学感兴趣的事就是这样的。
我告诉X海鹰这些事时,冬天将尽,外面吹的风已经带有暖意。假如以春暖花开为一年之计的话,眼看又过了一年。眼前的帮教还遥遥无止期。我觉得这一辈子就要在这间办公室里度过了。在这种时候谈起小时候的事,带有一点悲凉的意味。
除了科学,我对看人家打架也有兴趣。六七年夏天在我住的地方发生过好多场动矛枪的武斗。当时我想看,又怕谁会顺手扎我一枪,所以就爬到了树上。其实没有谁要扎我,别人经过时,只是问一声:小孩,那边的人在哪里?我就手打凉棚到处看看,然后说:图书馆那边好像藏了一疙瘩。人家真打起来时,十之八九隔得挺远,看不真切。只有一次例外,就在我呆的树下打了起来,还有人被捅死了。
当时打仗的人都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头上戴了藤帽,还像摩托车驾驶员一样戴着风镜——这是因为投掷石灰包是一种常用战术。每人脖子上都有一条白毛巾,我不知道白毛巾有什么用处,也许是某种派头。那天没见到身挂三合板手拿“拿起笔做刀枪”的那伙人,所以大家都穿标准铠甲:刺杀护具包铁皮,手持锋利长枪。乒乒乓乓响了一阵后,就听一声怪叫,有人被扎穿了。一丈长的矛枪有四五尺扎进了身子,起码有四尺多从身后冒了出来。这说明捅枪的人使了不少劲,也说明甲太不结实。没被扎穿的人怪叫一声,逃到一箭之地以外去了。只剩下那个倒霉蛋扔下枪在地上旋转,还有我被困在树上。他就那么一圈圈地转着,嘴里“呃呃”的叫唤。大夏天的,我觉得冷起来了,心里爱莫能助地想着:瞧着罢,已经只会发元音,不会发辅音了。
后来我又咬着手指想道:《太平广记》上说,安禄山能做胡旋之舞,大概就是这样的罢。书上说,安禄山能手擎铜壶做舞,而眼前这个人手里虽然没有壶,身上插了一条长枪,仿佛有四只手,在壮观方面还是差不多。还想了些别的,但是现在都想不起来了。因为那个人仰起头来,朝着我扬起一只手。那张脸拉得那么长,眼珠子几乎瞪出了眼眶,我看见了他的全部眼白,外加拴着眼珠的那些韧带。嘴也张得极大,黄灿灿的牙,看来有一阵子没顾上刷牙了,牙缝里全是血。我觉得他的脸呈之字形,扭了三道弯——然后他又转了半圈,就倒下了。后来我和X海鹰说起这件事,下结论道:当时那个人除了很疼之外,肯定还觉得如梦方醒。她听了以后呆头呆脑地问:什么梦?什么醒?但是我很狡猾地躲开了这个问题,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听说每个人临死时都是如梦方醒。
我和X海鹰在小屋里对坐,没得可说,就说起这类事情来了。什么梦啦,醒啦,倒不是故弄玄虚,而是我有感而发。因为我觉得每个人脑子里都有好多古怪的东西,而当他被一条大枪扎穿时,这些古怪的东西一定全没了。我听说农村有些迷信的妇女自觉得狐仙附了体,就满嘴“玉皇大帝”的胡说,这时取一根大针,从她上嘴唇扎进去,马上就能醒过来。一根针扎一下就能有如此妙用,何况一杆大枪从前心穿到后背?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脑子也有点不清不楚,但是不到万不得已,还不想领略这种滋味。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长大以后,读弗洛伊德的书,看到这么一句话: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每个人都有点歇斯底里。看到这里我停下来,对着歇斯底里这个词发了好半天的愣。本来这个词来源于希腊文“子宫”,但是那种东西我从来没见过,所以无从想像。我倒想起十二岁时自己做了一台电源,可以发出各种电压的直流电,交流电;然后我就捉了一大批蜻蜓,用各种电压把它们电死。随着电压与交直流的不同,那些蜻蜓垂死抽搐的方式也不同,有的越电越直,有的越电越弯,有的努力扑翅,有的一动不动,总而言之,千奇百怪。因此就想到,革命时期中大彩的人可能都是电流下的蜻蜓。
小时候我去逮蜻蜓,把逮到的蜻蜓都放到铁纱窗做的笼子里放着,然后再逐一把它们捉出来电死。没被电到的蜻蜓都对正在死去的蜻蜓漠然视之。因此我想到,可能蜻蜓要到电流从身上通过时,才知到中了头彩,如梦方醒吧。
\subsection{2}
我六岁时,天空是紫红色的,人们在操场上炼钢,我划破了手臂。然后我就饿得要死。然后我的老师说我是一只猪。然后我爸爸又无端的揍我。这些事情我都忍受过来,活到了十四岁。一辈子都这样忍下去不是个办法,所以我决定自寻出路。这个出路就是想入非非。爱丽丝漫游奇境时说,一切都越来越神奇了。想入非非就是寻找神奇。
有关我爸爸打我的事,还有一些要补充的地方。他戴着高帽子游街,我看到他时笑了一笑;于是我就挨了一顿打。由此容易得出一个结论:在那种场合应该苦着脸。但是这个结论是错的,因为哭丧着脸也要挨打。正确的结论是到了我该挨打的时候就会挨打,不管我是哭还是笑。既然活在世界上,不管怎样都要挨打,所以做什么都没有了意义。唯一有意义的事就是寻找神奇。
根据我的经验,每个中了某种彩的人都要去寻找神奇。比方说我爸爸吧,作为一个搞文史的教授,他的后半辈子总是中些小彩;不是学术观点遭到批判,就是差点被打成了右派。没有一次中彩后他不干点怪事的,不是痛哭流涕的说自己思想没改造好,就是恬着老脸跑到党支部交上入党申请书。后来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自己小彩不断的原因是做了孽——生了一个十几岁就长了一脸毛,面目丑陋的儿子。既然已经作了孽,就要做点好事来补过——揍我一顿。连带着我前半辈子也老是中些小彩。因为彩头的刺激,我从小就有点古怪。我从没有中过头彩,因为只有被人当胸刺穿才是头彩。我以为中头彩后就会彻底本份,悔不当初,等等。但是这不过是种猜测罢了。
我小的时候,总在做各种东西:用缝纫机的线轴和皮筋做能走的车,用自行车上的零件做火药枪,用铜皮做电石灯,这是小学低年级的作品。大一点后,就造出了更古怪的东西。比方说,我用拣来的废铜烂铁做了一架蒸汽机,只要在下面烧几张废纸,就能转十五分钟。我用洋铁皮做了一门大炮,只要小心地把一点汽油蒸汽导进炮膛,点火后就会发出一声巨响,喷出火舌,打出一个暖瓶用的软木塞。后来我又用废汽炉子造出了汽油发动机,结构巧妙,但是它的形状很难装到任何一种车辆上,而且噪声如雷,只能把它搬到野外去试车。年龄越大,做出的东西越复杂,但我的材料永远是废铜烂铁,因为我长大的地方除了鸡窝,就是废铜烂铁,别的什么都没有。我爸爸因为我把家里弄得像个垃圾场,并且因为我经常不做学校里的家庭作业,几乎每逃诩打我一顿。现在假如给我时间和足够的废铜烂铁,我就能造出一架能飞的喷气式飞机——当然,飞不了多远就会掉下来。假如每个人都像我这样的发明东西,一定能创造出一个奇妙的新世界,或者像那只鸡一样飞上天去。但是家里的地方有限,还住了那么多人,容不了太多的废铜烂铁。因为这个缘故,必须要另找出路。
小时候我看到那只公鸡离地起飞时,觉得是个令人感动的场面。它用力扑动翅膀时,地面上尘土飞扬,但是令人感动的地方不在这里。作为一只鸡,它怎么会有了飞上天的主意?我觉得一只鸡只要有了飞上五楼的业绩,就算没有枉活一世。我实在佩服那只鸡。
在帮教时间里我把这些事告诉X海鹰。她说,你的意思是你很能耐,是不是。我听了以后觉得很不中听。照她的说法,我做这些事,就是为了在她面前表现出能耐。但是我当时还不认识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知道有一种人长头发大乳房,说话一贯不中听。所以我不该和她们一般见识。这样想很容易,但是做不到。因为女人就是女人,你只能和她们一般见识。
过了这么多年,我又从那句话里想出另一重意思来。当时我已经被她吓出了前结巴,所以除了讽刺我在她面前显示能耐之外,她还有说我实际上不能耐之意。好在当时我没有听出来,否则会出什么事,实在是不堪想像。
\subsection{3}
现在我弄明白了寻找神奇是怎么回事,那就是人一旦中了一道负彩,马上就会产生想中个正彩的狂想。比方说我爸爸,差点被打成右派时去递上入党申请书,希望党组织一时糊涂把他吸收进去,得个正彩。等到他受到批判,又狂想自己思想能被改造好,不但再不受批判,还能去批判别人。至于我呢,一旦挨饿、挨揍以后,就神秘兮兮地去爬炉筒子,发明各种东西;想发现个可以遁身其中的新世界,或者成为个伟大人物。我们爷俩总是中些负彩,在这方面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是少年儿童,想出的东西比他老人家更为古怪。
在帮教时间里我对X海鹰说到过六六年我见到一辆汽车翻掉的事,这件事是这样的:六六年冬天我十四岁,学校停了课,每天我都到城里去。那时候满街都是汽车,全都摇摇晃晃。有的车一会朝东,一会朝西,忽然就撞到小铺里去。这就是说,开车的不会扶驾驶盘。有的车开得慢悠悠的,忽然发出一阵怪叫,冒出一屁股的黑烟,朝前猛撞。这就是说开车的不会挂档。有的车一会儿东摇西晃,一会儿朝前猛撞。这就说,既不会扶轮,也不会挂档。我站在长安街中间看这些车,觉得很好玩,假如有辆车朝我猛撞过来,我就像足球守门员一样向一边扑去。有一天我在南池子一带,看到一辆车如飞一般开了过去,在前面一个十字路口转了一个弯,就翻掉了。可能是摔着了油箱罢,马上就起了火。从车中部烧起,马上就烧成个大火球。轮胎啦,油漆啦,烧得黑烟滚滚,好看得很。
后来我也会开车了,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怎样开车才能把辆大卡车在平地上开翻掉。除非是压上了马路牙子,或者有一边轮胎气不足。这就是说,开车的连打气都不会。但这是后来的事。当时我朝翻倒的车猛冲过去,但是火光灼面,靠近不得。过了不一会,火就熄了(这说明油箱里油不多),才发现车厢里有三个人。全烧得焦脆焦脆的,假如是烧鹌鹑,这会儿香味就该出来了。顺便说一句,烧鹌鹑我内行得很。这件事听得X海鹰直恶心。她还说我的思想不对头——好人被烧死了,我一点都不哀恸。凭良心说,我是想哀恸,但是哀恸不起来。哀恸这种事,实在是勉强不出来的。我只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革命时期对我来说,就是个负彩时代。只有看到别人中了比我大的彩心里才能高兴。
除了烧鹌鹑,我还擅长造弹弓。其实说我擅长制造弹弓是不全面的,我热爱、并擅长制造一切投石机械。六七年秋天,我住的那个校园里打得很厉害,各派人马分头去占楼,占到以后就把居民撵走,把隔壁墙打穿,在窗口上钉上木板,在木板的缺口处架上发射砖头的大弹弓。这也是一种投石机械,和架在古罗马城墙上的弩炮,希腊城邦城头上的投石机是一种东西。我对这种东西爱的要了命,而且我敬爱的一切先哲——欧几里德、阿基米德、米盖昂齐罗、达·芬奇——全造过这种东西。但是那些大学生造的弹弓实在太糟糕,甚至谈不到“造”,只不过是把板凳翻过来,在凳子腿上绑条自行车内带,发出的砖头还没手扔得远哪。这叫我实在看不过去,因此有一天,“拿起笔做刀枪”那帮人冲到我们家住的楼上,把居民都撵走了。这座宿舍楼不在学校的要冲地段,也不特别坚固,假如不把我考虑在内,根本没必要占领。另一方面,当时兵荒马乱的,我们家也不让我出门。他们来了以后,我不出门也可以参加战斗了。但是我们家里的人谁也没看出来,他们只是老老实实搬到中立区的小平房里,留下我看东西。所谓中立区,是一个废弃的仓库,里面住满了家成了武斗据点的人们,男男女女好几百人住在一个大房子里,门口只有一个水管子,头顶上只有一个天窗。各派的人都住在一起,还不停的吵嘴。那个房顶下面还有很浓厚的屁味,罗卜嗝味,永远也散发不出去。我没到那里去住,还留在那座宿舍楼里,后来我就很幸福了。
有关这两件事,都有要补充的地方。前一件事发生的时候,北京的天空是灰蒙蒙的,早上有晨雾,晚上有夜雾——这是烧煤的大都市在冬天的必然现象。马路面上还有冻结了的霜,就像羊肉汤凉了的时候表面上那层硬油。那时候北京那些宽阔的马路上到处是歪歪倒倒行驶着的汽车,好像一个游乐园里的碰碰车场。人行道上人很多,挤挤攘攘。忽然之间某个行人的帽子就会飞上天,在大家的头顶上像袋鼠一样跳了几下,就不见了。有人说,这是人太多,就有一些不争气的小贼用这种方法偷人家的帽子,但我认为不是这样,起码不全是这样。我有时候也顺手就扯下别人的帽子,把它扔上天——这纯粹是出于幽默感。后一件事发生时,我们那所校园里所有楼上的窗户全没了,只剩下一些黑窟窿。有些窟窿里偶而露出戴着藤帽的人头来。楼顶上有桌椅板凳堆成的工事,工事中间是铁网子卷成的筒子,那些铁网是原来在排球场边上围着挡球的。据说待在网后很安全,因为砖头打不透。那片校园整个就像个大蟑螂窝。这两个时期的共同之点是好多大喇叭在声嘶力竭的嚷嚷,而且都有好多人死掉了。但是我一点都不哀恸。我喜欢的时代忽然降临了人世,这是一个奇迹。我们家都成了蟑螂窝,绝不会有人嫌弃我的废铜烂铁。再没有比这更叫人高兴的事了。至于它对别人是多么大的灾难,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管得着吗?
\subsection{4}
我小的时候想过要当发明家,仿佛创造发明之中有一种魔力,可以使人离地飞行。为了这个缘故,我先学了数学,又学了
DoubleE。但是现在我发现它根本就没有这种魔力。不管你发明了什么东西,你还是你自己。它的一切魔力就是使你能造出一架打死人的投石机。但是这个本事不会也罢。小的时候我不和女孩子一块玩,躲她们如躲瘟疫。但是我现在也结了婚,经常和老婆坏一坏。这说明我长大了。小时候我对生活的看法是这样的:不管何时何地,我们都在参加一种游戏,按照游戏的规则得到高分者为胜,别的目的是没有的。具体而言,这个看法常常是对的,除了臭气弥漫的时期。比方说,上学就是在老师手里得高分,上场就是在裁判手里得高分,到了美国,这个分数就是挣钱;等等。但就总体而言,我还看不出有什么对的地方,因为对我来说,这个规则老在变。假如没有一条总的规则的话,就和没有规则是一样的了。
现在我又想,为了那架投石机和少年时的狂想,损失的东西也不少。假如不是对这些事入了迷,还可以做好多别的事。假如游戏的总规则是造台复杂的机器,那我十六岁时就得分不少。但假如这规则不是这样,而是以与女人做爱次数多为胜,那我亏得可太多了。但是这个游戏的总规则是什么,根本就没人知道。有关这个总规则的想法,就是哲学。
我长大以后活到了三十五岁,就到美国去留学。有时候有钱,有时候没钱,就到餐馆里打工。一般情况下总是在厨房里刷盘子,这是因为我有一点口吃,而且不是那种“后结巴”,也不是那种“中结巴”,而是前结巴,一句话说不上来,目瞪口呆,说英文时尤甚。在厨房里我碰上了一位大厨,他的终身事业是买六合彩。作为一个已经学过六年数学的学生,像六合彩这样的概率题当然会算;只可惜算出来以后没办法给大厨讲明白。每到了该决定买什么数字的时候,那位大厨就变得神秘兮兮的,有时候跑到纽约伏虎寺去求香拜佛,有时候又写信给达拉斯的王公子,让他给起一卦。有时候他要求我提供一组数字,还不准是圆周率,我就跑到大街上去抄汽车牌。这种事情有一定的危险性,抄着抄着,车里就会跳出几个五大三粗的黑人,大骂着朝我猛扑过来,要我说出为什么要抄他们的牌子。在这种情况下,我才不肯停下来解释有一位中国大厨需要这些数字,而是拔腿就跑,见到路边上楼房有排水管就往上爬。幸亏这些人里没有体操队员,也没人带着枪。这种事不用我说,你就能知道是比老鲁要抓我要命。所以我老向那位大厨解释说,六合彩里面是没有诀窍的;假如有诀窍,那也不是我能知道的。但是他只用一句话就把我驳倒了:假如真的没有诀窍,我怎会相信有诀窍呢?就是因为不能驳倒这个论点,说别的就没有用处了。比方我说:假如我一抄车牌子就能抄上下期的六合彩,那我干嘛不去买下期的六合彩?他答道:谁知你为什么不去买?我就要犯前结巴。照他的看法,那些中彩的一定是发现了某种诀窍,因而发了大财。当然,像这样的诀窍谁也不肯说出来。再说,说出来就不灵了。没准这种诀窍是在电话本上看来的,或者睡觉时梦到的。也没准是一年不性交,或者是买彩票之前性交。还有人说,这诀窍是吃掉老婆的月经纸(当然是烧成了灰再吃)。他还说,最后一条他已经试过了,不大灵。这倒使我大吃一惊:看他头发都白了,老婆怎么还有月经?后来一想,谁知道他吃的是谁的纸,那纸是怎么来的。这么一想后,就觉得很恶心。在一起吃饭时,凡他动过筷的菜我都不动。
直到我回了国,该大厨还来信让我上大街上拣几张废汽车票给他寄去。但是我想,今后再也不用上那家餐馆打工,用不着再拍他马屁,就没给他干这件事。但是这些都是很后来的事了。当时最严重的问题是那个大厨已经买了整整一辈子的六合彩,已经完全走火入魔,而他正是我的顶头上司。因为我不能直截了当的对他说,你是一个白痴,所以直到我回了国,也没解释明白。
我们家里的人说,小时候我除了爬炉壁,还干过不少其它傻事——比方说,爬树摔断了腿,玩弹弓打死了邻居的鸡,逃到西山躲了三天才回来等等。但是我一点都记不得。照我看,就算有这些事也没有什么。我觉得高炉里有一个奇妙的新世界,自有我的道理:假如那高炉里什么都没有的话,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这样的想法丝毫也不能说是傻,只能说有点不成熟。那时候我才十二岁,这比活到了五十多岁还吃月经纸可强多了。后来我认识的那位大厨也知道了吃那种东西对中六合彩毫无帮助,但是他还要打肿了脸充胖子,说那东西叫做红铅,是内家炼丹的材料,吃了十全大补。我还知道有一种东西中医叫作“人中黄”,据说吃了可以健胃——那就是屎。但是我不敢提这种建议,恐怕他和我急。他后来换了一种玩法,到大西洋赌城去玩轮盘赌,一个月的工钱,一夜就能输光。照我看这样比较正常。但是他很快又五迷三道,自以为可以发明必胜的轮盘赌法,经常在炒菜时放可以咸死老水牛的盐。而我由他推荐到前台去当waiter——你知道,我喜欢穿黑皮衣服,所以有几个怪里怪气的妞儿老上我台上来吃饭,而且小费给得特多,老板就说我有伤风化,把我和他一块开掉了。其实我在这件事上十足无辜,我穿黑衣服是童年的积习,我总是爬树上房,黑衣服经脏。虽然有个丫头老问我是S还是M,但是我一点也不懂这些事。
后来我到学校图书馆特殊收藏部找了几本书看了看,搞明白什么是S,什么是M,再碰到那个丫头时就告诉她说:我有点S,也有点M。我像一切生在革命时期的人一样,有一半是虐待狂,还有一半是受虐狂,全看碰见的是谁。她听了这话目瞪口呆,好像我说了什么傻话一样。乍到美国时净犯这种错误,到加油站问哪儿有打气(air),却问成了哪儿有屁股(ass)。但那一回却不是。我说的是由衷之言。
现在我活到了四十岁。算算从九岁到四十岁的发明,多得简直数不过来。最近的一项发明是一种长筒袜,里面渍有铁粉和卤化物,撕开了包装就发热,可以热四十八小时,等热完了就是一双普通的长筒袜。我以为可以一举解决怕冷和爱漂亮的问题。我把这项发明交给一家乡镇厂生产,后来就老收到投诉信,告状的说,老婆早上穿上我的袜子时,还是一个完整的东亚黄种,晚上脱下来,下半身就变成了黑人。这是因为那家厂子用过期的油墨把袜子染黑,不能说我的发明不好。我至今还保持了热爱发明的本性,但是再也不相信发明可以扭转干坤——换言之,搞发明中不了正彩。
我长大后结了婚,然后到美国去留学。我在国内是学数学的,出去以后觉得数学没有意思,就在计算机系和DoubleE(咱们叫无线电)系注册。我老婆是学党史的,出去以后觉得党史没意思,就改了P·E,咱们叫体育。除了上学,我们还得挣钱糊口。我老婆到健身房给人家带操,就此找到了她的终身事业,现在每天带十节操还嫌太少。她说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想带操,站在一大群人面前跳跳蹦蹦。而我给人家编软件。到了美国我才知道,原来想要活着就要挣钱。本来挣钱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我偏把它想得很浪漫。
第一次从系里领来了编软件的活儿时,我想道:好!总算有了一个我施展才华的机会了!有关这一点,我有好多要补充的地方。自从长大成人,我处处不顺。开头想当画家,却是个色盲。后来当了数学系的研究生,导师给我的论文题目却是阐发马克思的<数学手稿>。虽然也挖空心思写了一百五十多页,但是我写了些什么,导师现在准想不起来了。我也想不起来了。打印稿现在找不着了,手写的底稿也找不着了。所以这篇论文写了就和没写一样,白白害死了自己好多脑细胞。简言之,我从来就没做过一件真正的工作,除非你把做豆腐也叫作工作。但是不管你把豆腐做成什么样,吃下去以后都变大粪,变不成金刚石。以上说明是解释我拿到那个活为什么激动。虽然那是个大型软件,好几个人合编,但是我想这样更好,可以显出我比别人强。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心绪纷乱,一行源码也写不出来。所以我就对我老婆说,你出门时,把我锁在屋子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变态分子,但是我老婆一点没觉察出来。
锁在房子里时,精力能够集中。所以我编的第一批软件极有诗意,李后主有词云:河诠啄残鹦鹉粒。我的软件就曲折和弹性而言,达到了此句的境界。后主又有残句云:细雨流湿光。我的软件就有这么简约,别人编十行,我只用一行。等到交活时,教授看了吃一惊:这么短!能跑(run)吗?我说你试试嘛。试完了他和我握手道:谢谢!但是到了开支时,我的钱比别人都少。原来是按行算钱,真把我气死了。等到交第二批软件时,我就吃棉花屙线屎。古诗云:
一个和尚独自归,关门闭户掩柴扉。我的第二批软件到了这种境界。简言之,别人编一行,我就编了二十行。等到交活时,教授根本不问能不能run,只说:你这是捣蛋!就打回来让我改短。资本主义就是这么虚伪。等到拿了学位,我毫不犹豫就回国来。这是因为我从骨子里来说是个浪漫诗人,作画时是个颜色诗人,写程序时是个软件诗人。干瘪无味的资本主义社会哪里容得下浪漫诗人。
\subsection{5}
在美国时,我想干DoubleE就干DoubleE,想干Computer就干Computer,而且还能挣些钱,但是还是不快活,最起码没有六七年我在自己家里造投石机时快活。那时我们家的门窗都被打掉,墙上也打了好几个大窟窿。而我戴了个木匠的皮围裙,耳朵上架了支红蓝铅笔,正在指挥十几个大学生拆家具制造防御器械。在工程方面谁都不如我,所以大家公推我负责。这件事我爸爸知道了一定要揍我,因为拆的就是我们家的家具,虽然我已年登不惑,他也过了随心之年,并且在偏瘫之中,但是我认为他积习难改。等到上级制止了武斗,他回家来一看,只见家里的一切都荡然无存,书房里却多了一架古怪的机器:从前头看,像法国造的断头机,从后面看像台龙门刨床,有滑轨,有滑块,最前面还装了架气象站偷来的风速仪。底下还用水泥打了地基,拆都拆不走,真把他气死了。那就是我造的投石机,是世界上一切同类机器里最准确的一台。但是那上面有好多部件是我们家的家具。损失了门窗,家具我爸爸还不心疼,因为那是公家的。他的藏书也丢了不少,这些东西是他让我看着的。我告诉他,人家拿着刀枪,想借咱家的书看,我敢管吗?他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其实满不是这样,我当时忙得很,把让我看着的东西全忘了。而且我还想道:这个楼是老子的了,老子怎么想就是王法。凭什么我该给你守着东西?
现在我想,批判资本主义也不能昧了良心,现代社会里哪儿都容不下太多的诗人。就如鸡多了不下蛋,诗人多了没有饭吃。这是因为真正的诗人都是捣蛋鬼。六七年秋天,“拿起笔做刀枪”冲到我们家里来时,我帮着把家里的东西搬到中立区以后,留下看守房子。转眼之间我就和他们合为一股,在我们家的墙上凿洞,并且亲手把每一块窗玻璃都打掉。当然,我也有我的道理,假如不把玻璃打掉,等到外面飞进来的砖头把它打碎,破片就会飞起来伤人。然后再把窗洞用桌椅堵起来,屋里马上就变得很黑。照我看这还黑得不够,还要用墨汁把里面的墙涂黑。只用了半天的时间,我们那座楼里面就黑得像地狱。当然这样干也有这样的道理,假如有人从外面冲进来,就会觉得眼前一黑。在他的瞳孔放大到足以看清屋里的东西之前,我们可以用长矛在他身上扎十几个大洞。这些措施只是把我们住的房子改造成一个白蚁窝的第一步。到了冬天,这座楼上连一片完整的瓦都没有了。一楼每一个窗口都被焊的栅栏堵得严严实实,上面还有密密麻麻朝外的枪头,一个个比刀子还快。所有的楼道门洞都被堵得炸都炸不开,另有一些纵横交错的窟窿做为通道,原来的住户不花三天三夜绝找不到自己原来住的地方。后来要把它恢复成原样,又花了比盖这座楼的建筑费还要多的修缮费。从这一点你就能知道“拿起笔做刀枪”为什么后来要倒大霉。而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我一个诗人就造成了这么大的灾难,假如遍地都是,那还得了吗?但是不做诗人,我又不能活。所以到底怎么办,这是问题。
\subsection{6}
我小的时候读过马克·吐温的《康涅迪格州的美国人在亚瑟王朝》,然后就想当个古代的人。如果我能选择,宁愿生活在古代的希腊,要不然就生活在古罗马。那时才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时候的人可以自由地发明自己的机械——我不记得阿基米德因为发明一架水车挨了他爸爸一顿打。这说明我不应该生于现代——我是今之古人。我是阿基米德,我是米开朗齐罗。我和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关系。
我在豆腐厂里受“帮教”时,还觉得自己是今之古人,但是已经有点变了味道。我还能想到假如X海鹰的橡皮月经带到了古罗马的投石步兵手里,一定会被视若珍宝。而我们用来刮轴瓦的三角刮刀,如果能送到古希腊,被装上矛端,该有多么好。与此同时,我却被老鲁追得到处跑,还要受X海鹰的帮教,一点不像个今之古人的样子。最主要的是,我不再相信会有什么奇迹。俗话说,时势造英雄。而吵吵闹闹的英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想起那个过去的英雄时代,总是从这两件事开始——六六年翻掉的汽车和六七年的大弹弓,好像一座大院子门口的两个石狮子,经过了它们才能走到院子里。我告诉了X海鹰这两件事,她丝毫也不理解它们的重要性,因为她不是今之古人。六七年秋天,我顺着排水管爬进了实验楼。当时“拿起笔做刀枪”全伙六七十人都蹲在里面,没水没电,没吃没喝,外面是四面楚歌,好多大喇叭在广播“敦促拿起笔做刀枪投降书”。我告诉他们说,我家住的那座楼,看上去虽然不起眼,却是个了不起的武斗据点,因为下面有好几条地沟。其中有采暖的地沟,输电的电缆沟,甚至还能钻进下水道。顺着地沟可以钻到海淀镇,买回大饼油条。所以他们就半夜突围,跑到我们楼去了。假如他们不去占宿舍楼,谁也不去占宿舍楼,因为这里没有军事目标。他们一来,所有的人就接踵而至,把所有的宿舍楼都占掉,把他们围在核心,因为他们就是军事目标。以这件事为契机,那一大片宿舍楼后来都变成蟑螂窝了。说起了这件事,我沾沾自喜,颇有成就感。而X海鹰却愁眉苦脸,面对我的糊涂思想,不知该如何“帮教”。
我告诉X海鹰这件事时,抬起头来看着她,发现在下午的阳光下她的头发是黄色的。这说明任何东西都没有固定的颜色,要说它是什么颜色,就一定要把当时的光线说明在内。她的下巴浑圆,脸上露出一种找词儿训人的表情。这种表情叫我想起小时候我那位浑身像瓜果蔬菜的老师来。那一刻我恨她入骨。我和她分明是两种动物,就如猫和狗一样,是世仇。但是她忽然朝我笑了笑,说道:接着讲。这一瞬间我又感到心里热呼呼的,有一种很肉麻的感觉,似乎是感激她拿我这样的坏蛋当了一回事。这说明像我这样的人身上也有奴隶性。
“拿起笔做刀枪”闯到我们楼里来时,头戴藤帽,浑身上下白糊糊的,好像一些面粉工人。除此之外,他们身上还带有生石灰的辛辣味,有些人额角有青肿,好像挨了一砖头。这说明他们路上受到了拦截。后来大家说起这一派人,都说他们坏得很,闯到和平居民家里,就让他们扫地出门,如果不像纳粹党卫军,起码就像斯大林的征粮队。其实不然,那帮人最是温文尔雅。假如在座的有女孩子,就都不说粗话。开饭时如果我没有吃,他们就不吃。女同学没有吃,男人就不吃。有一个当兵的没有吃,头头就不吃。除此之外,他们中间每个人都用卫生手纸,从来不屙野屎。所以他们不像一支武斗队伍,倒像一伙英国绅士。我对这些人十分喜欢,而且我对他们的喜欢决不随时间而改变。但是后来这伙人在整个学校里又是最倒霉,因为到了文化革命后期算总账的时候,发现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派别打死的人最多,毁坏东西最厉害。所以他们的头头就被抓去住监狱,而且他们全体都被送到乡下去,没有一个人留到了城里。这就意味着他们全体都要到没有电的地方生活,每日三餐都将成大问题。这说明凡是我喜欢的人都会倒霉,凡我喜欢的品质都不是好品质。
现在我想起拿起笔做刀枪,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仗。要说是为了主义,或者思想,都不大充分。如果说他们像我一样,为了寻找神奇而打仗,恐怕也不大对——打仗是我十五岁时的游戏,他们可不是十五岁。可能有一些是为了主义,有一些是为了思想,有一些想要寻找神奇,各种各样的动机都混在一起,就如一个人酒醉后呕出的东西,乱糟糟的一团。你搞不清拿起笔做刀枪打仗的动机,正如你不能从醉汉的呕吐物里看出他吃了些什么。
现在该说说我爬炉壁的事是怎么结束的。到十三岁那一年,我终于爬过了那个炉筒子,进到了土高炉里。那里面还是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砖堆,砖堆边上有一领草席,草席边上还有个用过的避孕套,好像一节鱼鳔。里面盛了些胶冻似的东西。虽然当时不能准确指出那是什么,但也能猜到一些。那里面的东西叫我联想起六岁时在伤口里看到的自己的本质——一个湿被套。从那时开始,我的人生观就真正悲观起来了。从那一天开始,中了天大的负彩,我也不会产生想中正彩的狂想。
所谓湿被套的事情是这样的:早上起来时,感觉到自己内裤里有一堆凡士林似的东西,粘乎乎的和阴茎粘在一起,好像一根自行车轴粘上了黄油。然后就开始迷迷糊糊,想起梦见过女孩子的乳房和屁股。但是乳房和屁股怎么会这引出这些东西还是不明白。这种状态我不喜欢。
有关湿被套和我后来的事,我都没有告诉*有关湿被套和我后来的事,我都没有告诉X海鹰。后者是因为我没有预见未来的本领,前者是因为我觉得对女孩子说这些事不应该。后来她对我说:你真脏!现在她是毡巴的老婆,不知她嫌不嫌毡巴脏。
有关哲学,现在我是这样想的:它有好多问题,本体论的问题,认识论的问题,等等。但是对于中国人来说,只有一个问题最重要,就是世界上有没有所谓神奇的诀窍——买六合彩的诀窍,炼金丹的诀窍,离地飞行的诀窍和跑步进入人间天堂的诀窍。假如你说没有,那我怎么会相信它有呢?假如你说有,我怎么看不到呢?但是自从我爬过了那个炉筒子之后,就再也不信有什么诀窍。我和别人一样,得爱我恨的人,挣钱吃饭,成家立业,养家活口;总而言之,除非有奇迹发生,苦多乐少,而奇迹却总是不发生。我竭尽心力,没找到一丁点神奇。这个世界上只有负彩,没有正彩。我说我是个悲观论者,就是指这种想法而言。
\section{第四章}
\subsection{1}
七四春天年我去肛肠医院看痔疮时,对世界又有过很悲观的看法。这时候童年饥饿的经历早被我忘掉了,眼前最大的痛苦是磨屁股。在我看来,既然生存的主要方式是比赛磨屁股,那么我们这些生来屁股窄的人就处于极不利的地位。假如把这里排队候诊的人看作前线下来的伤员的话,可以说在战斗中受伤的全是男的。偶而有几个女的,全是孕妇。这就是说,假如妇女不怀孕,就不会受伤害。后来我在那里开了一刀,虽然不很疼,但是在很长时期里不方便。等到痔疮愈合,大便通畅,才想到生存的主要方式大概不是磨屁股,还是一种冥思苦想。现在你常常看到一些人,头顶掉得秃光光,眼镜像瓶子底,大概就持这种想法,只不过有人想物理,有人想哲学,有人想推背图,有人想易经。我也在这些人之中,唯一的区别在于我越想得多,身上的毛发越重,头顶像被爆米花的机器崩过,阴毛比某些人的头发还多;视力也是越想越好,现在能看到十米外一只苍蝇腿上的毛。与此同时,我的眼睛越想越三角,眉毛越想越擀毡,随着时光的流逝,脸上也起了皱纹,但全是竖着的,十足像个土匪。所里的同事见我这个模样就疑我敌视知识分子。但这又是很后来的事了。当时的事是我去割痔疮,X海鹰一定要和我一起去。我进了手术室,她也要跟进去,医生护士也不拦她。这件事乍看起来有点古怪,说开了也只寻常:那年头到肛门医院去开刀的人都是成双成对的,不知现在是不是这样的了。
据我所知,人们去打胎往往是成双成对。去生孩子往往也是成双成对。这种时候她们很害怕,所以要拉个男人去壮胆。男人去割痔疮也是这样,倒使我大惑不解。后来才知道,那些女人觉得那个地方太脏,很可能大夫护士不肯下手,要病人家属来开刀。这倒不是很离奇的想法。对我们这里的医生护士,决不能做太高的估计。我也觉得人家很可能不愿动手给我开刀,但是我的手臂甚长,可以够到那个部位。只要有个护士在后面告诉我:“往上!往下!往左一点!好了就是这儿!”就能给自己开刀。因为有这种把握,所以我没有请求任何人和我一起去肛门医院,这任何人里也包括X海鹰。是她自己要去的,她还说,对于“后进青年”(即我也),就是要在生活上关心,工作上帮助,思想上挽救——直到关心、帮助、挽救都没有效果的时候,才把他交给专政机关。听了这后半截的话,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除了喜欢绘画,我也喜欢看小说。我最喜欢的作家是马奎斯(Marquez)。其实也说不上喜欢他的哪部作品,我喜欢的是他创造的句式,比方说——霍乱时期的爱情,简直妙到极处。仿此我们有:革命时期的发明,革命时期的爱情,等等。我患的就是革命时期的痔疮。在革命时期我陷入了困境,不知怎么办才好。X海鹰在我的凳子上放了一个废轮胎,坐在轮胎上比坐在硬板凳上舒服多了,但我还是忧心仲仲,不可终日。和她一起去医院时,我对她恭恭敬敬,走在离她两三米的地方。但是当时合法夫妻一起上街时,距离也是这么远;所以医生护士们见了,也不感到有什么异样。我进手术室时,她在外面探头探脑,直到感觉要用到她时,才溜了进来。
说明了这一点,就能明白当年为什么护士不把X海鹰往外撵——像这样自愿帮忙的人太多了,撵也撵不过来。而我自己正朝墙躺着,等待着护士把手术刀递给我,没看见她溜了进来;事实上情况比我想像的要好,人家只是喝令我把屁股掰开,然后就是一阵毫无警告的剧痛——我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挨了一刀,滚下了手术台。我们俩去医院时,骑了辆平板三轮车,板上放了个棉门帘。去时是我蹬,回来时她蹬。不蹬的人坐在板上。就在回来的路上,她在前面忽然纵声大笑。因为我不知道她曾看见了我毛茸茸的屁股,并且看到了我撅起屁股准备挨宰的样子,所以一点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觉得是不吉之兆。我记得那个医院里有极重的来苏水味,过道里有些黑色的水洼,看上去好向一汪汪的煤焦油。还记得她蹬三轮车时,直立在车架上。至于自己是怎么撅着屁股挨宰的,却一点也记不得了。
\subsection{2}
人活着总要有个主题,使你魂梦系之。比方说,我的一位同学的主题就是要推翻相对论,证明自己比爱因斯坦聪明。他总在冥想,虽然比我小八岁,但是看起来比我老多了。至于他是不是比爱因斯坦聪明,我不知道,因为我对理论物理只知些皮毛。我说过,我的主题就是悲观。这不是说我就胡吃闷睡,什么都不想了。我的前半生绞尽脑汁,总想解决一个问题:如何预见下一道负彩将在何时何地到来?
X海鹰也有一种古怪笑容,皮笑肉不笑,好像一张老牛皮做的面具,到了在大会上讲话时,就把它拿了上来。像这样的笑容我就做不出来,所以它对我是个不解之谜。对任何人来说,一种表情代表一种情绪。我怎么也想不出皮笑肉不笑是怎么一种情绪。这对我是不解之谜。但是有一点我已经知道,那就是X海鹰肯定是我的一道负彩。
我被关在X海鹰屋里百无聊赖时,翻过她的东西。当然她离开的时候,把所有的抽屉都锁了,但是我拿个曲别针把锁都捅开了。有关这一点没有什么可辩解的:我是个下流坯。我主要是想看看这位海鹰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所说的关心、帮助、挽救,到底能不能指望。结果除了好几抽屉文件、纸张之外,还发现了一个橡皮薄膜做的老式月经带。照我的看法,可以用它改制成一个打石子的弹弓。有一本书,包着牛皮纸,皮上用红墨水写着“供批判用”,翻开以后,是本文革前出的《十日谈》,一百个故事的,是本好书。后来出版的《十日谈》只剩下七十二个故事,这说明中国人越来越不知道什么是好书了。我看了一会,把书放了回去,把抽屉都锁上。这样干了以后,还是想不出她可不可以信任。过了一两天,又打开抽屉,看到里面有个纸条,上书:“翻我抽屉的是小狗”,我赶紧把抽屉又锁上了。
X海鹰后来告诉我说,她觉得我的笑容也是不解之谜。为此她想摸摸我的底。我说到长了痔疮时,脸上的惨笑和在她面前无端微笑时的样子一模一样,这时候她恍然大悟:原来这种神秘的微笑本源是痔疮!所以她就想看看那个痔疮到底是什么样。为此她混到手术室里,假装要给我开痔疮。结果就看到了那东西是个紫色的大血泡。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X海鹰有给我开痔疮的打算,所以没有什么感想,后来想起来却是毛骨悚然,想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打算。她的某些想法我始终搞不大清楚。后来我想,这可能是也是出于一种好奇心,要看看男人的肛门到底是什么样。或者是闲着没事,觉得割个痔疮也挺有意思,早知如此,我就该在屁股上也贴个纸条:看我屁股的是小狗。或者拿个水笔,直接写在屁股上。我的屁眼是什么样子,我从来没见过。但是我知道它肯定不好看。总而言之,这件事给我添了很多的麻烦。后来X海鹰想叫我感到羞辱,就说:你的痔疮真难看!仿佛我有义务使自己的痔疮长得好看似的。听到这样的话,我还可以唾面自干。然后她又说我在手术床上汗出如浆,扳着屁股的手都打哆索。有关这一点,我可以辩解说,在屁股后面挨刀,自己看不见,谁不害怕。但是我不能争辩说自己没哆索。我这个人虽然长了张凶脸,胆子却小得很。
假如你有过这种把痔疮亮给人看的经验,就会承认它是人生诸经历里最要命的一种。以我为例,虽然我相当的生性,面嫩,有时会按捺不住跳起来打人,但只要X海鹰一说到我的痔疮,我就老老实实。等到X海鹰发现了这一点,她就用这些话做一种制服我的咒语。只要念上一遍,我马上就从混蛋小子,变成端坐微笑的蒙娜·丽莎。
现在我认为,人在无端微笑时,不是百无聊赖,就是痛苦难当。我是这样的,X海鹰也是这样。二十二岁的姑娘,每逃诩要穿旧军装,而且要到大会上去念红头文件,除了皮笑肉不笑,还能有什么表情。而我痔疮疼痛还要磨屁股,也只有惨笑。这些笑容都是在笑自己,不是在笑别人。
\subsection{3}
割完了痔疮就到了春天,有一阵子X海鹰对我很坏。晚饭时分让我给她打饭,拿回来后,常常只看一眼就说:就这破菜?拿出去倒到茅坑里。然后她就拿点钱出来,让我给她去买炒疙瘩。炒疙瘩是一种面团和水发黄豆炒成的东西,我们厂门口的小铺就有卖的。幸亏是七四年,假如是今天,还真不知到哪里去买。当时我发誓说,永远不吃炒疙瘩,一口也不吃。后来我一直没有破誓,到今天也没有吃过炒疙瘩。假如她不是个女孩子,我准要往炒疙瘩里吐吐沫。我们厂里一位机修师傅四四年在长辛店机车场学徒,小日本抓他去打饭,他找着没人的地方,就把精液射到饭盒里;他后来得了喘病,自己说是年轻时抗日亏了肾。我后来到美国留学时,给X教授编软件,文件名总叫“caonima”,caonima·1,caonima·2,等等。但是他总把第一个音节念成“考”,给我打电话说:考你妈一可以了,考你妈二还得往短里改。我就纠正他道:不是考你妈,操你妈。我们一共是四个研究生给他编程序,人人都恨他。这是因为按行算钱,他又不让编长。这种情形就叫作受压迫。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有压迫就有反抗,所以就考你妈,就射精,就吐吐沫。
有一次在X海鹰办公室里,我困极了,在她床上睡了一会,从此很受她的压迫。她再也不用欢迎句式对我说话了,进去以后就让我“坐着!”,然后就什么话也不对我说,只是板着脸,把脚翘到桌子上。除此之外,她对外人管我叫“王二这流氓”,我一听这话就怒火三千丈。这就好比在美国听见人家管我叫“oriential”,让我“go back to where you came from”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只好生闷气,暗想要能发明一种咒语,念起来就让他们口吐白沫,满地打滚才好哪。我受压迫的情形就是这样的。后来我总结了一下,发现每次受压迫都是因为别人气不顺,并且觉得我比他高兴。比方说X教授吧,他压迫我们,是因为他在做一个狗头(这件事待会再讲),发现经费不够,憋气得很,所以这么一行行的和我们抠;后来有一天我告诉他,我得了癌,没几天活头了,他就不跟我抠了。再比方说我老婆,每月总有几天她总对着我的耳朵哇哇的怪叫,仿佛是嫌我耳朵还没有聋,这是因为她痛经;后来我到了那几天就装肚子疼,找热水袋,她也不对我叫唤了。在这方面我办法很多,但是在豆腐厂里,我却没想出什么办法来。
我睡X海鹰的床之前,尝试过在各种地方、用各种姿式打瞌睡:比方说,把凳子移到墙边上,把脚搁在凳子面上拳成一团,脑袋从腋下穿出来;把椅子移到桌边上,我把腿架在椅背上,头朝后仰放在桌面上。这些姿式的怪诞之处是因为要避免压到痔疮,还因为桌面上有一大块玻璃板,不能睡。其实在各种姿式下我都能睡着,但是我又怕X海鹰回来时看到屋里有个拧成麻花的人,就此吓疯掉。小时候有一次我在家里黑着灯打瞌睡,就曾经吓得我姐姐尖叫一声,拣起扫地的条帚劈面打来。这件事说明我的柔韧性达到了惊世骇俗的程度,要不然也不会得到体育老师的青睐,被选进了体操队。因为怕吓着她,所以在实在想睡时,我就躺在她床上了。但是她对我的好意完全不理解,回来时飞腿踢我搭在床外的脚,喝道:滚起来!谁让你睡我的床!吓得我赶紧跳起来了。从此之后就对我很坏,下午我去她那里,一进了门就规规矩矩地坐下。但是她瞪了我一眼,冷冷地说:让你坐下再坐下。吓得我赶紧跳起来。然后她又说:坐下罢。我坐得笔直,肩膀也端得平平正正,脑子里想的也是四方形。她说,干嘛呀你?像个衣服架子。于是我又松下来,开始胡思乱想。然后她又走过来踢我的脚,说道:坐好了!坐没个坐相!她就这么来回的折腾我,简直把我气坏了。�c
假如让我画受帮教的模样,我就把自己画成个拳头的模样。这个拳头要画成大拇指从中指与食指间伸出的模样,这种拳在某些地方是个猥亵的手势。但是对我来说没有这个意味。我小时候流行握这种拳头打人,大家都认为这种拳头打人最疼。在我旁边画上站得直挺挺的X海鹰。有关我,有一些地方还没有说到。这就是我虽然有点坏,却是蔫坏,换言之,起码在表面上我尊敬上级,尊敬领导,从来不顶撞。这大概是因为过去我爸爸脾气坏,动不动就揍我。除此之外,我又十分腼腆,从小学三年级到中学毕业,从来不和女同学讲话。这些可以说明我在X海鹰面前为什么会逆来顺受。但是我挨了她那么多的狗屁呲,也不会一点罪恶的念头都没有。所以我常常在想像里揪她的小辫子,打她的嘴巴,剥光她的衣服,强奸她。特别是她让我去买炒疙瘩时,每回我都揪住她的辫子把她按在地上,奸得痛快淋漓。我还以为这样干虽然很不对,但是想一想总是可以的。要是连想都不让想,恐怕就会干出来了。
假如让我画出想强奸X海鹰的景象,我就画一个黑白两色的脸谱,在额头上画上一个太极图。在脸谱背后的任何东西你都看不到。X海鹰一点也看不出我在想什么,我也看不出她想干什么。心里在想什么,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在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微不足道的事了。
\subsection{4}
七四年我在豆腐厂里受帮教时,X海鹰问我她漂不漂亮,我笑而不答,就此把她得罪了。后来她逮住我在她铺上睡觉,那不过是个朝我发火的口实罢了。现在我承认,X海鹰当年很漂亮,但是现在这么说已经于事无补。我记得这件事是这样的:我们俩在她的小屋里,聊过了各种电影,聊过了我过去有一个情人,她说我的资产阶级思想很严重,需要思想改造。后来就聊到有一种品质叫做聪明。你要知道,当时只承认有些人苦大仇深,有深厚的阶级感情;有的人很卑鄙,是资产阶级;革命领袖很伟大。除此之外,就没有其它素质了。可是我却说,聪明人是有的。比方说汉尼拔,精通兵法;毕达哥拉斯,想出了定理的证法。修拉发明了点彩画法,还有欧几里德——甭提他有多聪明了。在这个系列的末尾,我又加上了区区在下一名。当时太年轻,还不大懂谦虚。她马上问道:“我呢?”这时我犯了前结巴:挺——挺——挺聪明的!这一结巴,就显得有点言不由衷。X海鹰有点不高兴。我以为这是她活该,谁让她把我吓出了这个毛病。
后来又聊起了一种品质,叫作漂亮。革命时期不准公开说漂亮,于是男孩子们发明了一套黑话,管脸漂亮叫盘亮(靓),管身材好叫条直。像这样的术语还有好多。我讲到一位中学同学朝班上一位漂亮女同学走去,假装称赞她胸前的瓷质纪念章:你的盘很亮!那个女孩子就答道:是呀,盘亮,盘亮!我们在一边笑死了。说到这里,X海鹰忽然冒出一句来:我呢?盘亮不亮?这时我只要答一句盘亮,就万事皆无。不幸的是,当时我犯起了极严重的前结巴,一个字也不能讲。过了这一晚,她就总对我板着脸,样子很难看。
我在十三岁时,感到自己正要变成一个湿被套,并且觉得自己已经臭不可闻。当时我每星期都要流出粘糊糊的东西。当时我虽然只有那一点岁数,但是男性器官早就发育了起来。夏天在家里洗澡,也不知怎么就被我妹妹瞄见了,她说:二哥像驴一样!因此她挨了我妈一顿打,这使我很高兴。从此到了饭桌上她总是咬牙切齿地看着我,眯缝着她那先天性的近视眼(左眼二百度,右眼五百度,合起来是二五眼),瞅着大人不在,就恶狠狠地说道:驴!其实用不着她说,我也知道自己已经很糟糕,因为晚上睡觉时它老是直撅撅的,而且一想到漂亮的女孩子,它就直得更厉害,丝毫也不管人家想不想答理你,由此还要想到旧社会地主老财强奸贫下中农。对于这件事,我早就知道要严加掩饰,以免得罪人。从隐瞒自己是个湿被套和驴的方面来说,说自己不知道谁漂亮比较有利:这样可以假装是天阉之人,推得干干净净。这是因为我知道在这件事上中彩,就肯定是头彩。我把X海鹰得罪了,与此多少有点关系。
\subsection{5}
X海鹰问过我爱看哪些书,我说最爱看红宝书。她说别瞎扯,说真的。我说:说真的就是红宝书。这件事和受虐\施虐的一对性伙伴在一起玩性游戏时出的问题相同。假如受虐的一方叫道:疼!这意思可能是不疼,很高兴;因为游戏要玩得逼真就得这样。而真的觉得疼,受不了时,要另有约定。这约定很可能是说:不疼!所以千万别按无约定时的字义来理解。X海鹰后来说:说假的,你最爱看什么书。谁也不敢说爱看红宝书是假的,所以我就说是:李维《罗马史》、《伯罗奔尼萨战争史》、凯撒《高卢战记》等等。我爸爸是弄古典的学者,家里有得是这种书,而且我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爱看这种书也不是故弄玄虚——我是在书里看怎么打仗。她怎么也不懂为什么有人会去研究古人怎么打仗。我也承认这种爱好有点怪诞。不管怎么怪诞,这里面不包含任何臭气。怪诞总比臭气要好。这件事说明我和X海鹰虽然同是中国人,仍然有语言方面的问题。我把她得罪了的事,与此又有点关系。
现在我要承认,我在X海鹰面前时,心里总是很紧张。有一句古话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到了革命时期,就是X海鹰治人,王二治于人。X海鹰中正彩,王二中负彩。她能弄懂革命不革命,还能弄懂唯物辨证法,而我对这些事一窍不通。我哪能达到她的思想水平。所以她问我盘亮不亮,谁知道她想听真的还是想听假的。
X海鹰后来和我算总账时,说我当时不但不肯承认她盘亮,而且面露诡异微笑。微笑就像痔疮,自己看不到,所以她说是有就是有。但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微笑,却要我来解释。只可惜我当时没看过金庸先生的力作《天龙八部》,否则可以解释道:刚才有个星宿老怪躲在门外,朝我弹了一指“三笑消遥散”。三笑消遥散是金庸先生笔下最恶毒的毒药,中在身上不但会把你毒死,还能让你在死前得罪人。其实在革命时期只要能叫人发笑就够了,毒性纯属多余。假如你想让谁死的“惨不堪言”,就在毛主席的追悼大会上往他身上弹一点。只要能叫他笑一笑就够了,三笑也是浪费。但是在我得罪X海鹰的过程中,那一笑是结尾,不是开始。在这一笑之前,我已经笑了很多回。这个故事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在革命时期里大家总是哭丧着脸。
革命时期是一座树林子,走过时很容易迷失在里面。这时候全凭自己来找方向,就如塞利纳(Celine)这坏蛋杜撰的瑞士卫队之歌里说的:
我们生活在漫漫寒夜,
人生好似长途旅行。仰望天空寻找方向,天际却无引路的明星!
我很高兴在这一团混乱里没有摔掉鼻子,也没有被老鲁咬一口。有一天我从厂门口进来,老鲁又朝我猛扑过来。我对这一套实在腻透了,就站住了不跑,准备揍她一顿,并且已经瞄准了她的鼻子,准备第一拳就打在那里。但是她居然大叫了一声“徐师傅”,兜了一个大圈子绕过我,直扑我身后的徐师傅而去。像这样的朝三暮四,实在叫人没法适应。所以每个人死后都该留下一本回忆录,让别人知道他活着时是怎么想的。比方说,假如老鲁死在我之前,我就能从她的回忆录里知道她一会抓我,一会不抓我到底是为什么。让我自己猜可猜不出来。
后来老鲁再也不逮我了,却经常缠住徐师傅说个没完。从张家长李家短,一直扯到今年的天气。老鲁是个很大的废话篓子,当领导的往往是这样的。徐师傅被缠得头疼,就一步步退进男厕所。而老鲁却一步步追进男厕所去。我们厂的厕所其实不能叫厕所,应该叫作“公共茅坑”,里面一点遮拦都没有,一览无余。见到他们两位进来,原来蹲着的人连屎都顾不上屙,匆匆忙忙擦了屁股跑出来。
黑格尔说过,你一定要一步步地才能了解一个时代,一步步甚为重要。但是说到革命时期的事,了解是永远谈不上的。一步步只能使你感到下次发生的事不很突兀。我说老鲁把徐师傅撵进了男厕所,你感到突兀而且不能了解。我说老鲁原要捉我,发现我要打她就不敢捉,就近捉了徐师傅来下台,你同样不能了解。但你不会感到突兀。自从去逮徐师傅,老鲁再没有来找我的麻烦,但我的日子还是一点不好过。因为现在不是老鲁,而是X海鹰要送我上学习班。对我来说,学习班就是学习班,不管谁送我进去都是一样的。不管是老鲁因为我画了她的毛扎扎,还是因为X海鹰恨我不肯说她漂亮,反正我得到那里去。那里似乎是我命里注定的归宿。
上大学本科时,我的统计教授说,你们这些人虽考上了大学,成绩都不坏,但是学概率时十个人里只能有一个学懂——虽然我也不忍心给你们不及格。他的意思是说,很多人都不会理解有随机现象,只相信有天经地义。这一点他说得很对,但是我显然是在那前十分之一以内。而X海鹰却在那后十分之九之内。这是我们俩之间最本质的区别。其他如我是男的,她是女的,只要做个变性手术就能变过来。只要X海鹰想道:我何时结巴何时不结巴,乃是个随机现象,那她就不是X海鹰,而是王二;而只要我想道:世界上的每一件事必有原因,王二在说我盘亮之前犯了前结巴也必有原因,一定要他说出来,那我也不会承认自己是王二,而要认为我是X海鹰。当然,我属于这十分之一,她属于那十分之九,也纯属随机,对于随机现象不宜乱揣摸,否则会导致吃下月经纸烧成的灰。
现在我回忆当年的事,多少也能找到一点因果的蛛丝马迹:比方说,小时我见到一片紫色的天空和怪诞的景象,然后就开始想入非非;后来我饿得要死又没有东西可吃,所以就更要想入非非。想入非非的人保持了童稚的状态,所以连眼前的女孩子漂亮不漂亮也答不上来。但是谁都不知道我六岁时为什么天上是一片紫色,也不知为什么后来我饿得要死。所以我长成这个样子纯属随机。
作为一个学数学的学生,我对黑格尔的智力不大尊重。这不是出于狂妄,因为他不是,也不该是数学家学习的榜样。当你一步步回溯一件过去的事时,当然会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但是假如你在一步步经历一件当前的事,你就会对未来一无所知,顶多能当个事后诸葛亮,这一点在革命时期尤甚。假如黑格尔一步步活到了五七年,也绝不知为什么自己会被打成右派,更不知道自己将来是瘠死在北大荒了呢,还是熬了下来。我一步步从七三年活到了七四年,到X海鹰问我她是否盘亮那一秒钟前,还是一点也不知道自己会犯前结巴,假如我能知道,就会提前说道:“你盘亮”,以便了结此事;后来我更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进学习班,一直熬到了七四年底,所有的学习班都解散了,才算如释重负。这说明一步步什么用也不顶。就算是黑格尔本人,也不能避免得罪X海鹰。我倒赞成塞利纳在那首诗里的概括,虽然这姓塞的是个流氓和卖国贼。
现在让我回答X海鹰当年的问题,我就不仅能答出“盘亮”,还能答出“条直”(身材好)等等黑话。除此之外,还要说她charming,sexy等等。总而言之,说什么都可以,一定要让她满意。X海鹰身材硕长,三围标准,脸也挺甜,说过头一点也不肉麻。除此之外,我的小命还在她手里捏着哪。现在说她漂亮意味着她可以去当大公司的公关小姐,挣大钱,嫁大款。除此之外,如果到美国去,只要上男教授的课,永远不会不及格;去考驾驶执照,不管车开得多糟都能通过。有这么多好事,她听了不会不高兴。但是在革命时期里,漂亮就意味着假如生在旧社会则一定会遭到地主老财的强奸,在越南打游击被美国鬼子逮住还要遭到轮奸。根据宣传材料,阶级敌人绝不是奸了就算,每次都是先奸后杀。所以漂亮的结果是要倒大霉,谁知道她喜欢不喜欢。
在革命时期里,漂亮不漂亮还会导出很复杂的伦理问题。首先,漂亮分为实际上漂亮和伦理上漂亮两种。实际上指三围和脸,伦理上指我们承认不承认。假如对方是反革命份子,不管三围和脸如何,都不能承认她漂亮,否则就是犯错误。因此就有:
1:假设我们是革命的一方,对方是反革命的一方,不管她实际上怎么样,我们不能承认她漂亮,否则就是堕落。
2:假设我们是反革命的一方,对方是革命的一方,只要对方实际上漂亮,我们就予承认,以便强奸她。
其它的情况不必再讲,仅从上述讨论就可以知道,在漂亮这个论域里,革命的一方很是吃亏,所以漂亮是个反革命的论域。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根据这些原理,我不敢质然说X海鹰漂亮。
我把X海鹰得罪了之后,对她解释过这些想法。她听了说:你别瞎扯了。后来我又对她说:你到底想让我说你漂亮还是不漂亮,应该事先告诉我。我的思想改造还没有完成,这些事搞不太清。她听了怒目圆睁,说道:我真想揍你一嘴巴!七四年春夏之交我把X海鹰得罪了的事就是这样的。更准确的说,这是四月中旬的事。后来她就打发我去给她买炒疙瘩,我又想往她饭盒里吐吐沫。但是这个阶段很快就过去了。
\subsection{6}
到了五月初,我到X海鹰那里受帮教时,她让我在板凳上座直,挺胸收腹,眼睛向前平视,双手放在膝盖中间,保持一个专注的模样。而她自己懒散的坐在椅子里,甚至躺在床上,监视着我。我的痔疮已经好了。除此之外,我还受过体操训练——靠墙根一站就是三小时,手腕绑在吊环上,脚上吊上两个壶铃;这是因为上中学时我们的体育老师看上了我的五短身材和柔韧性,叫我参加他的体操队,后来又发现我太软,老要打弯,就这样调理我。总而言之,这样的罪我受过,没有什么受不了的。除此之外,X海鹰老在盯着我,时不常的喝斥我几句。渐渐地我觉得这种喝斥有打情骂俏的意味。因为是一对男女在一间房子里独处,所以不管她怎么凶恶,都有打情骂俏的意味。鉴于我当时后进青年的地位,这样想实在有打肿了脸充胖子的嫌疑。
后来我到美国去,看过像《九周半》之类的书,又通读了弗洛伊德的著作。前者提供了一些感性的知识,后者提供了一种理论上的说法。这些知识和我们大有关系,因为在中国人与人的距离太近,在世界其它地方,除了性爱的伙伴不会有这么近,故而各种思想无不带有性爱的痕迹。弗洛伊德说,受虐狂是这样形成的:假如人处于一种不能克服的痛苦之中,就会爱上这种痛苦,把它看成幸福。从我个人的经历来看,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是有关虐待狂形成的原因,他说得就不全对。除了先天的虐待狂之外,还有一种虐待狂是受虐狂招出来的。在这方面,可以举出好多例子。以下例子是从一本讲一九零五年日俄海战的书里摘出来的,当时日本人没有宣战,就把停在旅顺口外的俄国战舰干掉了好几条:
“帝俄海军将战舰泊于外海,且又不加防护,招人袭击。我帝国海军应招前往,赢得莫大光荣。”
按照这种说法,俄国人把军舰泊于外海不加防护,就好像是撅起了屁股。日本人的鱼雷艇是一队穿黑皮衣服的应招女郎,挥舞皮鞭赶去打他们的屁股,乃是提供一种性服务。这段叙述背后,有一种被人招了出来,无可奈何的心境。还有个例子是前纳粹分子写的书里说,看到犹太人被剃了大秃瓢,胸口戴着黄三角,乖乖的走路,心里就痒痒,觉得不能不过去在那些秃头顶上敲几个大包。假如这些例子还不够,你就去问问文化革命里的红卫兵干嘛要给“牛鬼蛇神”剃阴阳头,把他们的脸画得花花绿绿的——假如他们不是低头认罪的话,那些红卫兵心里怎会有这些妙不可言的念头?另一些例子是我们国家的一些知识分子,原本迂头迂脑,傻呼呼的,可爱极了。打了他一回,还说感觉好极了,巴不得什么时候再挨一下。领导上怎能抗拒这种诱惑呢?所以就把他们打成右派了。我看到毡巴白白净净,手无缚鸡之力,也觉得他可爱极了,不打他一下就对不起他。而我在X海鹰那里受帮教时,因为内心紧张,所以木木痴痴,呆呆傻傻,也就难怪她要虐待我了。这些解释其实可以概括为一句:假如某人总中负彩,他就会变成受虐狂。假如某人总中正彩,她就会变成虐待狂。其它解释纯属多余。
X海鹰出门的时候,只要我不当班,就要把我带上。我说:原来你不是把我锁起来的吗?她说:原来锁,现在不;因为“你翻我抽屉”。就这样把我带到公司团委去。别人见了就问她:这小伙子是谁?X海鹰说:我们厂的一个后进青年,叫王二。听见这样的介绍,我就出了神。直到她叫我:王二,把你干的坏事说说!才回过神来。然后我就简约的介绍道:我把我们厂团支委毡巴的一条肋骨打断了。她说:讲得仔细一点!我就说:是这样子的,我扭住了毡巴的领子,第一拳打中他的右眼,第二拳打中了他左眼,以后的拳头都打在他软肋上……X海鹰说:够了!你到外面等我罢。于是我到办公室外面去站着,叉手于胸,听见里面嘻嘻哈哈的笑。
X海鹰去公司时,骑一辆自行车,我跑步跟在后面。为了躲老鲁,我把自行车搁在隔壁酒厂了,假如爬墙距离很近,要是从地面走就很远。我跑步时,像一切身体健壮的小个子一样,双臂紧贴身体,步伐紧凑,这样能显得高一点。跟在X海鹰背后时,更显得像个马弁。跑着跑着就会唱出一支歌来,是歌剧《阿伊达》中奴隶们的合唱——这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像个奴隶。我这个人的最大缺陷还不是色盲,而是音盲。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听出我在唱什么。这就是说,在任何时期,任何时代,我想唱什么都自由。当然,我唱起来也是绝对的难听。但我不是文字盲,也就是说,我写出的文字别人能够看懂。这就是说,我不是在什么时候想写什么都自由。除了不自由,我还不能保证自己写出的东西一定会好看。照我看这一条最糟糕。
我在X海鹰面前坐得笔直笔直时,我们俩之间就逐渐无话可说了。与此同时,那间小房子里逐渐变绿了。这是因为院子里那些饱经沧桑的树逐渐长出了叶子,那些叶子往窗户里反光。那些树叫“什么榆”,“什么梅”等等,都是些很难记住的名字,一棵棵罗锅的罗锅,驼背的驼背,都像一些小老头;那些树上的肉瘤就像寿星老多肉的额头。人家说,不管什么动物,都是阉了以后活得长。所以我怀疑这些树都被阉过。院里还有一棵赤杨树,长得极疯,大概不会比我更老,已经长得一个人都抱不过来;树身开裂,流出好几道暗色的水来,这棵树肯定没有阉过。那棵树老长毛毛虫,不像那些榆啦,梅啦,什么都不长。我在那张凳子上直着脖子看树长叶子,看到入神时,常常忘了自己是谁,更忘了X海鹰是谁,与此同时,我倒记住了院子里每一棵树的模样。冬天下雪后,有人把雪堆在树根下。庭院深深不见天日,雪也经久不化,只是逐渐变得乌黑,向下缩去,最后变成了一层泥。到了这个时候,所有该长的叶子都长了出来,院子也变成了一片浓绿。这个院子原有的臭气都渗到树叶里,看不到了。相反倒能闻见一股叶子的清新气。这时候我影影绰绰的想到:我和树木之间可能有血缘关系——我是多么喜欢树呀!身为一棵树,遇到什么都可以泰然处之了。七四年春天的事就是这样的。
后来我和我老婆到英国去玩时,骑着租来的自行车走在英格兰乡间窄窄的公路上。走到一个地方,看到路边上围栏里一大片树林子。她说钻进去,我们就钻进围栏。进去以后遇到一条大狗。我狠狠的瞪了它一眼,把它瞪跑了。然后我们就钻到林子里去,这里一片浓绿,还充满了白色的雾。我老婆大叫一声:好一片林子呀!咱们坏一坏吧!于是我们就坏了起来。享受一个带有雾气,青草气息和寂静无声的性。坏完以后,又在林子里到处遛。忽然又碰上了那条狗,这会我再瞪它,它却不跑了,反而汪汪的叫。然后那狗背后就钻出个人来,肘弯里挎着双筒猎枪。那人使劲看了我们一眼(这时候我们俩身上除了鸡皮疙瘩一无所有),然后无声的笑了一笑,说道:穿上衣服,来喝咖啡。喝咖啡的时候那人老憋不住要笑,我老婆却镇定如常。临走时还问他吃糖不吃。那是个香蕉脸的老头子。把我们送出大门时,他偷偷对我说:你老婆真了不起。而我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保持了泰然自若的态度。等到出了他家的门,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想:要把他那条猎枪夺过来,给他当胸一枪。这种事干起来当然是很不好的,最起码可以叫做以怨报德。但只是想想就没有什么不好了。
七四年春天我坐在椅子上看院子里的树,一言不发。X海鹰躺在床上看手表,到了一定的时候跳起来说:走!我就跟她走,跟在自行车背后跑步,从来不问她到哪里去。或者眼看天色向晚,她坐起来递给我个饭盒,说:“打饭”,我就出去给她打一份炒疙瘩来,虽然我也想问问她,成天吃这一种东西腻不腻,但我从来不问。等到天黑以后,她伸个懒腰说:困了;我就走出这个房子,小心的把房门带上,自己回家去了。
X海鹰和我说话时越来越简约,而且逐渐没有了主语。比方说,叫我坐直,就说:“坐直”,叫我给她打饭,就说:“打饭”!叫我跟她走,就说:“走”,这些话言简意赅,但是我逐渐不知道我是谁了。后来她逐渐连话都不说了,改为用手势:让我坐直往上一指,让我去打饭就指指饭盒,让我回家去就指指门,让我跟她走,什么都不用说,我自然会跟上。她指指嘴,我就开始讲自己过去遇到的事情。这样在她面前我的内心就一片空明,到了该做什么的时候自然会做。在这些简单的动作里逐渐产生了乐趣,而且经久不衰。我常常梦到X海鹰,把她吊在一棵歪脖树上,先亲吻,爱抚,然后剥光她的衣服,强奸她。我就这样地爱X海鹰,因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section{第五章}
\subsection{1}
六七年我把“拿起笔做刀枪”招到家里来的事可以这样解释:我用这种方法给自己争到了一片领地。虽然这座楼在别人的围困之下,但是他们还没攻进来。虽然这楼里除了我还有别人,但是他们和我是一伙的,这个楼怎么说都有我的一份。虽然得到这座楼的方式不大合法,但是当时也没有合法的事。最主要的是在这里我想怎么干就可以怎么干,但是第一件事就是不能让人冲进来,把它从我手里抢回去。所以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修成铜墙铁壁。为此我已经竭尽全力,但是还是不能保住它。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过属于我的领地。
我在那座楼里战斗时,精神亢奋,做每件事都有快感。那时我一天干的工作,现在一年也干不完(假设是给公家干)。假如让弗洛伊德解释,他会说因为我当时年龄太小,处于性欲的肛门时期,因为性欲无处发泄,所以斗志昂扬。我觉得这种说法不对。屁眼太小,不足以解释我当年的昂扬斗志。
我们守在那座楼里时,夜里没有太多的事,只是不能睡死了,叫人家摸了营去。所以打盹时,都是两个人一对背抵背。有个女大学生,不是姓黄,就是姓蓝,再不就是姓洪,总之是一种颜色,每回我都和她抵背。晚上睡着时是抵着的,早上醒时准是搂在一起。有时脸还贴在她乳房上。这件事也能说明我不是在肛门时期。
假如我本人也能算个例子的话,就可以证明男人的性欲从来就没有过一个肛门时期,只有过自命不凡的时期。那个时候看不起一切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包括老头,老太太,小孩子,还包括和自己最不一样的人——女孩子。虽然心里很想和她们玩玩,嘴头上又不承认。
我干的最糟糕的事,就是告诉了X海鹰有姓颜色的大学生这个人,还告诉她说,姓颜色的大学生梳了两条辨子,后脑勺枕起来像个棕织的垫子。后来她就老问那姓颜色的是怎么一个人,简直麻烦得要命。我早就告诉了她,姓颜色的大学生是个女的,她还是问个不休,老打听那个人在哪里,好像要搞同性恋一样。
有关那位姓颜色的女大学生,有一点需要补充的地方,那就是在我清醒的时候,也觉得她挺麻烦的。比方说,我正在五楼顶上和一伙人汗流浃背地布置滚木檑石,准备把进犯者通通砸死,忽听她在二楼叫我,就急星火撩地跑了去。你猜是叫我干啥罢——叫我吃面条。我留在这楼里,破坏了自己的房子,出卖了自己家的利益,还长了一身虱子,就是为了吃这种没油没盐盛在茶缸里的面条吗?我对她很反感,觉得她婆婆妈妈的。但这是我清醒时候的事。到了我睡着,或是自以为睡着了的时候,就和她拥抱,接吻,用双手爱抚她的乳房。干这种事时,她老掐我的胳膊,第二天胳臂上青印累累。这说明这样的事发生过。但是不管她怎么掐,我都没有醒来。除了没有醒,别的事都和醒着时一样。比方说,过道里点了一盏马灯,灯光一会儿红,一会黄,游移不定。地下有好多草垫子,给人一种建筑工地的印象。我一点没觉得是在我住了十几年的家里。姓颜色的大学生嘴里有一股奶油软糖的味道。她乳罩左边有四个扣子,解起来麻烦无比。在那方寸之地集中的扣子比我全身剩下的扣子还多,这说明女人简直是不能沾。我已经决定把这当一场梦,不管她怎么掐,都不肯醒来。这件事我没有告诉X海鹰,任凭她怎么问。我觉得把这种事告诉她不适宜。
姓颜色的大学生长得很漂亮,眉毛和头发都很黑,皮肤很白。我和她亲近时总是要勃起,而且我也知道勃起了是要干什么;但我就是不肯干。她怎么也想不到我为什么不肯——我是害怕暴露了自己是个湿被套。弄完了湿呼呼的甚是麻烦。假如她能想得到,就提早会安慰我说:这不要紧,反正大家都是湿被套,而且她不怕麻烦。后来她和我说过这样的话,但是这也是很后来的事了。当时我正忙着策划各种行动,晚上从地沟爬到校工厂里去,把各种工具偷回来,把我那座楼改造成个白蚁窝。我有一个计划,想把我们楼地下再挖两层,地上再加一层,为此已经运来了两吨钢管,还有好多水泥和钢筋。假如这个计划完成了,就可以在这里守到二十一世纪。但是这个计划没完成。
我给X海鹰讲六七年的事,一讲到姓颜色的大学生就算告一段落。从此她对别的事就不再关心,只问这一件事。我自己以为我的主要问题是打了毡巴,而我打他的原因是我爱他。但是这些话X海鹰连听都不要听。她总和我说这一句话:交待你和“姓颜色”的问题,别的事不要讲了!
\subsection{2}
我说过,小的时候我到处去捉蜻蜓准备放在我的电源上电死,那时候我手里提着一个铁窗纱的笼子,手指中间还夹着一根粘杆。我可以悄悄走到一只停在枝头的蜻蜓背后,伸手去捏它的尾巴,也可以用杆头的胶去粘它的翅膀。不管你怎样捕获它,总要在慢慢伸出手的同时,与它目光相接。在一片金色的朦胧下,蜻蜓有成千上万只细碎的蓝眼睛,但是没有一只是管用的。每次我逮住一只蜻蜓,都要带着一声叹息把它放在笼子里。后来我的笼子里就有了好多红蜻蜓,蓝蜻蜓,还有一种古铜色的蜻蜓,我们叫它老仔。它们鼓动着翅膀,在被电死之前,翻翻滚滚。当然,我也可以不捉蜻蜓,让它们继续在天上飞。但是这样一来,我就无事可干。
小时候我逮到一只蜻蜓之后,把它拿在手里,逼视它的眼睛。这时候复眼表面的朦胧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里面每只眼睛都放到了拳头那么大。在那一瞬间,蜻蜓也丧失了挣扎的勇气。小时候我心地残忍,杀气极浓,这一点叫我终身难忘。这件事说明,虽然我一生的主题是悲观绝望,但还有一种气质在主题之外。这种气质在我挥拳痛殴毡巴时,在我参加战斗时,还有在我电死蜻蜓时才会发挥出来。
除了那台电死了无数蜻蜓的电源,我还造过一台百发百中的投石机。后来我也想过,那些被我们从楼顶上打下去的人都怎样了,不过那都是好几年以后的事。经过一番计算,得出一个触目惊心的结论:假如那些人没有死,起码也负了重伤。因为投石机射出的石弹最起码也带有几千焦耳的能量,被这么多能量打中了胸口想要毫发无伤,不管穿什么盔甲都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还要头朝下的从五层楼上摔下去。虽然为了防着这种事,楼四周都张了绳网,但是头朝下摔到网上也有可能会扭断脖子。把一切情况都算上,挨上一弹而丧命的概率最起码是百分之十五。这个结论使我很不高兴,但这也是很后来的事。当时没有人为死了人而伤心。当时是革命时期,革命时期没有人会真的死。在革命时期里杀掉了对方一个人,就如在工商社会里赚到了十几块钱一样高兴。在革命时期自己失掉了一个人,就如损失了十几块钱,有点伤心。这时候我们背上一段毛主席语录:“这种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种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然后就一点也不伤心,因为伤心被这种程式消化了。这种种程式就是高级智能。因为有了这种种程式,好多东西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连死都不真了。但多少还有些真实的东西:我入了迷地造一架完美的投石机(那东西是用来打死人的,但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它会打死人);在睡梦中和姓颜色的女大学生拥抱接吻,导致了梦遗。这些事情虽然古怪,但是真实性就在古怪之中。我还记得姓颜色的大学生乳房像两个桃子,每天早上醒来时眼睛都又红又肿;她把我掐得也真够疼的。这就是真的东西。因为毕竟还有真的东西,所以活着还是值得的。我告诉X海鹰这些事,是要说明在一九六七年的秋天,姓颜色的大学生在我胸中只是很多事中的一件,但是她连听都不要听。
六七年秋天的清晨,你到我长大的那所大学去,可以看到我们家过去住的那座楼房呈现出一种怪模样,以前它不是这样,后来也不是这样。有一个小个子从窗口爬出去,上了没有瓦片的楼顶上从容不迫地走着,脸上蒙了一条黑纱巾。那个人就是我。我对对面楼上打来的砖头不屑一顾,就算有一块大砖头就要击中我的头,也只稍稍弓一下腰,让它擦过我的领子;就这样向最高处走去。当时没有任何事情让我害怕。我脸上蒙着姓颜色的大学生的纱巾,它带有一点甜甜的香味,还有发丝沙沙的感觉。后来我走到最高的地方,伸了个懒腰,看到四周朝雾初升,所有的楼房都裸出了水泥的骨架,露出了黑洞洞的窗口,好像刚发了一场大水。空气是黄澄澄的,好像溶化了铁锈的水。这种景象就像后来在美国看的那些劫后余生的电影一样。我发誓,再没有一种景色让我这样满意了。